(6)空如寺
次日无事,我独自一人来到那风雨飘摇的寺庙,这才发现,破旧的牌楼上刻着“空如寺”三个字。还是那年轻和尚,笑眯眯的,领我四处看看,到得主殿,见殿顶有二十七星宿像,各式姿态都像要飞动起来。我一时看得痴迷,恍惚间眼前人影晃动,竟如作了连贯一体的动作,看似三三两两散在各处,却是围得密不透风。他们一个个从天而降,似要将我捏作一把沙尘,化为一缕烟气。我屏气凝神,想起长耳朵用心启发我“无中生有”的情形,心里便有了主意,遂一意导引身形,眼观八方,神游云天。时而如风过密林,时而如游龙卷浪,时而如披霞卧云,时而如沙入更漏,突觉有机可趁,瞬间长身出指,指尖似有一细细的剑气射出,直刺那穹庐天顶!
一切好像崩塌了,四周传来墙漆剥落和尘泥纷坠的声音。而就在此时,那跌落的竟又如同一个个影像一样,忽又活脱起来,在殿内追赶我,还是那二十七人,我左冲右突,却总是被拦住去路。想起刚学不久的催和之功,便施展开来,竟可自保,于是放心地立那里盯着他们看有何破绽处。半天了依旧无法解脱,心想我就这样走出去他们能耐我何?隐约听得一人呵呵笑道:“他这样不算破解吧?”我回头看去,见金光四布处现一暗痕,便扭身道:“我便破了你再走不难!”可奇怪的是我始终无法靠近那里,思忖之际,灵光一闪:刚才对付的是凌空招式,现在虽然打到地上,其身形套路、走位踩点无有不同,刚对付他们的办法应该管用。果然,再应付起来就轻松了不少,使到第二遍,心下释然,第三遍,便觉自己如蛇入草丛,似鱼戏莲间,魅惑地欺身而进,抓了一片衣袖道:“我去也。”便步出殿来。
春日暖阳,射的我眼睛有点疼,低头看去,右手撮着些许的金粉与细泥,回首那寺庙,像是在阳光下不停晃动一样,一老和尚过来施礼道:“果然是有缘人,二十多年了,老生早有为佛像重塑金身之意,现今如愿在即,还望小兄弟去寺内进茶一杯,聊表心怀。”我点头应了,但还是疑神疑鬼地先溜进主殿,想再看究竟,老和尚跟在身后笑眯眯地说:“境由心生,此像佛性已去,岂可再乎。施主现在看着有何不同吗?”我揉眼道:“嗯,画像雕塑形象逼真,清晰生动,只是显旧了些。即是有缘,我定当尽所能够,为重塑金身献些微薄之力。不过在下还是有一事不解:这佛性所在,为何非等缘来缘去,才好塑那金身?”老和尚拈须笑道:“佛性光辉,缘来时金光四布,风雨尘埃,皆在心外,如何能塑得金身?遇缘解去,则尘归尘,土归土,我辈凡夫俗子,略表敬意时才不至于唐突。”我恍然大悟道:“难道那佛像衣袖处是我所为?我岂非那最唐突之人?”“即是有缘,何来唐突?我有雪藏二十年的雪茶,想请小兄弟饮了,不知肯否赏光?”
我心下释然,赶忙拱手道:“承蒙大师抬爱!小弟无知,只是何为雪茶,如何雪藏?”老和尚道:“圣山南麓,有一坡地,竟长了三五百棵高山茶树,我闲时采摘茶叶,用初夏初始消融的雪水入罐浸泡,以棉布包裹藏于雪下十米,自己也从来未尝过是什么味道,今日与小弟煮了,以示缘来不易,以贺缘来匪浅。”我又发奇想道:“莫如你我先各饮一杯,再煮一壶,岂不好些?”老和尚笑道:“倒是不错的主意,只怕别冰寒难耐。”
罐子打开,竟未结冰,也无甚香味,只霜寒逼人,倾摇入杯,泠泠有声,杯上看去,竟浑似冰玉一块,清纯透彻。我举杯小啜,还未及放下杯子,人就倏然冰在那里:寒意一次次袭来,如我那辛龙剑气一圈圈晕开,五脏六腑里冰爽清洁,毛发血管处肤紧脉张,就连人中也好像瞬间敷了层雾气。我活动了筋骨,又饮一口,突然间像回到了老家,是腊月十七的样子,雪下了一尺多厚,月光不是撒在地上,而是静静地融曳在清冷宁静的空气中,我推开柴扉,“嘎吱”一声,惊着了树上的雪花星星落落,一脚踩在厚厚的雪地,“滋滋”的像棉籽要出油,站在门口的梨树下,能清晰地听到坡底冰面下小河流淌的声响。月下山影像窃窃私语一样彼此顾盼,深深的脚印如一句句深情款款的呼唤,呼唤我远去的心归去来兮。
陶醉地吸口气,一仰脖子,喝光冰茶,一时间我又像是回到了圣山,如同一丝不挂的婴儿,和吹起的雪花一起,在峰顶跳舞:红光罩顶,清寒浸骨,肉红的婴孩,伸来的臂膊,破晓的声音,似细细的天外回响,如汩汩的深谷泉流。缓缓放下茶杯,看那老和尚,脸色红润,胸脯起伏,两手微颤,几欲咳出声来,赶忙问:“大师,我该如何?” 老和尚轻轻咳了道:“是我该如何。”说完双手合十,就地运了会儿功,起身叫叶明道:“都煮了去,一会与叶慧一同来品!”
叶明是那总也笑眯眯的小和尚,叶慧是那刚来归正的高手,小和尚放了茶壶,与叶慧向我与大师行过礼,分坐两侧。一丝暖意瞬间飘来,大师宽袖微拂,低头轻嗅,我仰头鼻息,合眼欲睡:清新的茶香中竟似含了缕缕酒麴香味,既醒人耳目,又迷人魂魄。在醒与非醒间,我们四人一齐神魂出窍一样:大师安详,叶明可爱,叶慧肃然,我觉得我算是迷醉沉沦了。
山风醒人,我轻轻呷一口,感叹道:“最妙处,在汇流后,也在相迎时;在冲突起,也在和融生;在临界处,更在清醇里。”大师也睁了眼笑道:“各有各妙,一妙如此!然众生平等,何分伯仲?”叶明也醒来插话道:“众生固然平等,万物各有不同,放眼不同处,追逐平等如,可得乎?”叶慧呼地站起来道:“致迷致幻,到底是仙品,还是**?”
老和尚竟是常家镇人,二十多年前云游至此,顿悟生死,遂皈依佛门,自取法名尘元,在这青灯古寺坐禅至今。叶明是孤儿,却整天无忧无虑,笑意盈盈,被大师留在这空如寺内,也不勉强他出家,倒是经常讲些尘世趣事,教做许多稀奇玩意。看那光头也知道确是未受戒的情形。
叶慧做了武僧,我看他倒也算坦诚之人,否则以尘元大师之不肯出手,怕他又胡来了去,便刻意告诫道:“为人知道天高地厚乃是其一,还需参悟经卷,多结善缘,无违天意,否则身在佛门,心却不静,如何能有正果?”大师笑而不语,叶慧起身谢我,对大师道:“弟子日后定当多诵佛经,早去尘缘。”大师视若无睹地对我道:“小兄弟福泽深厚,竟能破了这‘二十七云手’,只是性情还需稍敛,莫如我再送你一部‘如实见经’,此经又名‘正见经’,可助人入慧境,免你多烦扰。”
回到客栈,张贵五已知会了镇上各家各铺,此时,五牛镇主事也来了,若释重负,称赞张贵五肃清不良、疏通桎梏之功,我也一身轻松,一边练导引之功,一边回味那“二十七云手”的精妙,想到极妙处,不觉手舞足蹈,对着静静审视我的张贵五道:“各武功招式,只八个字即可破解,那就是‘见缝插针,无事生非’,就是看准了往漏洞处出招,没有漏洞时使生出漏洞,定可一击得手。你没见着我今日在空如寺破那‘二十七云手’当真可惜了。”张贵五唏嘘道:“我跟着不跟着,好事还不一样都往你那里跑?只是你说得痒痒,可否演示一番?”我摇头道:“若对着那佛像,二十七人的每套招式我都可想起来的,但现在脑子里却是一鳞半爪,怎么使?”他“嗛”了一声说道:“那你乐不可支的样,却是学到了什么?”“目前还只是学到了两样东西,往后说不定还可更多体会呢。”他急道:“哪两样你倒是说啊?”我伸出两个手指道:“一是目力与定力。”“二呢?”“二说过了。”他疑惑道:“什么?”“就是‘见缝插针,无事生非’的武功破解八字诀啊?”
张贵五“嗨”了一声,心有不甘地问道:“你那些感想呢?可否先赐教一二?”我晃他跟前,故作神秘道:“我的轻功可能也要突飞猛进了。”他腾地站起来叫道:“不刚学会吗?又遇什么高人了?”我慢条斯理道:“轻功不就是脚法与身形吗?我在应对那凌空‘二十七云手’时,以你所教的‘催和’之功护体,以‘浴身’之功腾挪,同时被二十七名大师几近无懈可击的招式逼迫,每次堪堪逃离死角,情急之下竟让我摸索到了那走位的奇巧,后来应对接地‘二十七云手’时已经颇有感觉,自信满满,轻松走出殿外。你若不信,明日动身后比试比试,看看我的奔跑走位、跳跃飞举之功如何?”张贵五喘了一口气道:“嘿嘿,还比什么!你是大哥,理该比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