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的珠帘被吹得在云中不断摇晃, 若远了,倒觉得看到的是一个塔精,或者说是攀天的一天巨蛇。
阿傍避开眼前的一朵云雾, 手顺势就被拉到另一个人手中, “山上云雾多些, 小心。”
阿傍心下一阵暖的同时, 疑惑也更加显得突兀了起来。
墨阳既然是浮云城主, 为什么要去凤京这个地方做一个小小的知府,又是为什么在他们要来的时候只字不提……
“所以原来浮云城,是你的?”她问。
“是倒是是, 不过也就有一小块,上关最近被攻陷了许多处。”
“那你可进过, 这个塔中?”
“自然。”他绕过一个小土堆, 将阿傍也顺势牵了避开。
“你也见过我的魂魄咯?”她一个健步走到他身前, 直视他问道。
“没有。”他仰头望去,只见一片云雾, 叹了口气,底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如同羽扇,一双明眸对着阿傍道,“阿傍, 等事情过去, 我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阿傍眼睛转了转, 点点头。
见这般, 墨阳生出一丝笑意, 眯了眯眼睛问,“选第几层?”
他们已经来到塔的下方, 她也仰头看去。
“第八层。”阿傍想了想,八层吉利啊,“要不就十八层?二十八层?你觉得呢?”
“我倒觉得,二十七层。”他转而答道。
“为什么?”
“我不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年头,这里的每一层原来都,都放置了东西,除了二十七层空空如也。据说除了杀戮和修炼,这下关城主万事皆懒散,若按照常理来推算,她最忌惮的东西或者最关注的东西应该是被放在最上一层,而最不在乎的,或者说敌视的就会放在那一个空层或者底层。如果按照你说故事来讲,她得了你的妖魄,你的锁魂之力又没法对付妖怪,自然就会将你作为轻视的对象。”
阿傍想想,虽然他说的委实不讨喜,却也有道理,既然如此。
“二十七层。”她扬声道。
只见霎时间数百条蛇从那塔中嘶嘶地蹿下,结成楼梯的形状。阿傍闭了闭眼睛,看着眼前的黏腻,真心感到一阵恶心。
“上去吧。”墨阳自然地将阿傍牵过,走了上去,这一路上,阿傍几乎都是被扯着上去的。
“你怕蛇?”
“不不,不怕。”她闭着眼睛摇头。
“我们脚下这些蛇,活不过五年,你不用怕的。”
“这么短?”听完,阿傍睁开眼睛,看着脚下,确实是很平常的蛇。
“如果有一天,我也这么死去,你会怎么样?”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之后,阿傍一怔,然后睁开眼睛,她似乎都快要忘了,他是有病之身,转过脸来看着他,扶了扶他的额头,“病情恶化了?”
“不是,”他笑笑,“我只是突然这么一想道。”
“没关系。”阿傍一开口这个答案让他心下一凉,他若死了,她没关系么?“我在地府罩着你啊。”
然后墨阳噗嗤一声笑出来。
二十七层如墨阳所言确实几乎没有人把守。
门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新刻了蛇的图腾。
阿傍走进去,只见那空空的大殿里一望到底,什么都没有,墨阳示意她看天顶,她突然表情一震,那上面是一个女子的尸首,女子十分漂亮,身上是异常华丽的服饰。无数蛇尾将她的身体刺穿,可是仍保持着那死时的姿态,似乎才刚刚死亡一般。那双眼睛里似乎被放了一双珠子,盈盈地闪着绿光。这看上去不是她的魂魄。
墨阳不为所动,仍然盯着穹顶,“这是帝姬。”
“这是浮云城的妖后帝姬吕姒?!”阿傍愕然,“我想上去看看。”
墨阳将她抱起,飞身上去,直接跃在房梁之上。阿傍观察了半晌,只觉得那身体鲜活,模样精致。但是再一会之后,她赫然看见那女尸睁大了眼睛,那琉璃珠后面的眼睛直直看向她,“我妖族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墨阳,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恩?”他一愣,还是看着那帝姬的模样,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
阿傍接着看向那帝姬,只见她的身上口中窸窸窣窣地掉下一些黑色虫子,然后她的身体似乎动了一动,“我妖族的女儿……”然后便再没有了声音。
“这……”
“这是蛊术。”墨阳越到她的身前,抓了一只虫子来看,只见那虫子其丑无比,身上是无数鳞片,一振翅便彷佛能听到抓心挠肺之声,阿傍只觉得想吐,这时墨阳将拿东西往下一丢,用脚踩了,估计也是觉得恶心。用袖子挡住阿傍的脸,然后飞身下了房梁。
“嗯,就这么挡着,等虫子没了在拿开手啊。”她紧紧抓着墨阳的手,道。
墨阳噗嗤一笑,“嗯。原来这世间无数,阿傍怕的居然是这两件东西。”
“谁说的……”阿傍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袖子道,“我告诉你啊,你千万别把手放下来,我虽然对付不了妖怪,但是对付你这人,我还是可以的。”
墨阳笑着再好好地将她眼睛蒙上,“这是长生蛊,是浮生城边境的一种虫子,在人身上施此咒术,可以保证她身前长寿,死后尸体长生。”
阿傍这就不明白了,金玲给她的宿敌下了这么好的一种蛊?“这个术,可有其他的症状。”
“自然是有的,施了这个蛊,身前死后,灵魂都会被这些虫子噬咬,直到她转世重生。”
“所以,金玲是想让她受万魂噬咬的酷刑。”
“不是,”墨阳道,“当初,帝姬登上皇位,为了保证她长久的享有这个权利,凌驾于人类之上,便用这种法子将自己延长了许久的寿命。这个其实也和人皇所寻的长生不老药差不多,虽然痛苦残忍,但是人们也是趋之若鹜。”
是啊,她都快忘了,人和妖其实都有相似的欲望。耳边呼呼的风声停止。
“前面,就是紫金殿了。”墨阳的声音在她的耳畔传来,眼前的袖口被抽离回去,阿傍睁开眼睛,暮地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他们现在站在一个屋顶之上,眼前的云遮雾罩之处,是一座辉煌大气的白色殿宇,上面不同颜色的大鸟在天上徘徊,时不时发出空灵的鸣叫之声。
“你不是说上关被蚕食了?”阿傍惊诧道。
“蚕食是蚕食了,但是这个殿宇,我还是保得住的。”
腰上一紧,墨阳带着她飞身落地。金色璀璨的大门缓缓拉开,“参见城主。”
阿傍看着四周的锦衣之人,顿时真有些第一次进地府的感觉,微微往墨阳这边靠了靠。
浮云城分为三成,上关,下关,以及中庸城。
下关最大,中庸最小,而上关因为下关的凌厉攻势,也慢慢地正在被蚕食得余不下多少力量。
墨阳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宫殿,传说中,这里也是古上狐族所住的一个宫室,十分恢弘漂亮。
墨阳刚回上关,有事要办,阿傍被明珠领着,一进内院就见凤栖坐在门口摇着九条尾巴,仰视着这整个殿宇,他注意道来人,“阿傍。”再瞬间反应过来,“阿傍你可有什么事?!那魂魄可曾找着?”
阿傍抿抿嘴,然后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自然是找着了。”
“什么?!”凤栖惊讶道,然后露出一个火树银花的笑容,“找到了!那太好了!”
“恩,”阿傍灿然一笑,“所以再过几日,我们就回凤京。”
等送了他们回去,自己再一个人偷偷过来,总不能让他们葬身在金玲腹中。她心里暗暗道。
“回凤京?”她看见那狐狸眼中似乎飘着一抹遗憾和忧郁,“能否晚一些回去,阿傍。”
“怎么了?”
“我好像来过这里……”他抬头再次看着那大殿上方的日头,然后指着那屋檐上的一个角道,“那里,原来应该有一个狐狸鸱吻。”
再指着那湖水,“那湖中间原来有一个雪白的飘着白纱的湖心亭……”
“真是……”凤栖凝着一双凤目,实实想不明白,“不对劲啊……”
“凤栖,你可是一只千年的狐狸,又不记得前事,”阿傍拍拍他的肩膀,若有所思道,“说不定你原来还真是来过这儿自己忘了?没什么不对劲的,想不起来我们就慢慢想。”
凤栖觉得她说的似乎很对,虽是心下还有些怪异,但是也随她进了去。
阿傍的选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那房间里放着一枝新开的桃花,墙壁兴许是用石英打造而成,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粉色帷幔随风飘逸,这一看就是适合女子居住的卧房啊。
凤栖住的是阿傍对面的那一间,因为他一进去就看见一屋子的书简,拿了看上都不愿意出来,一边在书的海洋里傲游,一边感叹,“那病鬼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好的藏书。”
阿傍见桌上有个十分漂亮的匣子,上面刻着山石的图案,闻着有些淡淡的木香,便将自己仅有的一瓶魂魄放了进去,锁上。还没出去,就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熟悉的味道和气息,“选了这间?”
“恩。”
墨阳看了看,“住在我旁边,甚好。”
阿傍这时才发现,她隔壁是墨阳的书房,而平日里,墨阳都是在书房睡的。也一笑,“那就请多多关照咯。”
“关照,”墨阳品咂了下这两个字,握住她撑在门框上的手腕,微微低下脸来,正对着她,呼吸拂在她的脸上,“自然是会的。”
明珠在屋顶上露了一个头,“姑娘,这可是城主为了日后夫人留的房间。”
墨阳勾起一抹灿烂的微笑,直起身,“明珠,你在这殿里似乎闲得很,姑娘这里有我,你先去打扫茅房。”
“城主,这……”明珠欲哭。
“阿傍,今天累了,在我这里你可以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阿傍想了想这个句子,“我在浮云城内,没有什么老朋友啊。”
“我是说我的老朋友。”
“什么老朋友,是老奶奶!”身后一个苍老却有力道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露出一根拐棍,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走到了墨阳身后。
“婆婆!”明珠在屋顶已经喊了起来。
“婆婆,”墨阳转过身去,声音里是少见的热情,“许久不见婆婆,婆婆身子可好?”
“好,好哦,”她慈爱地看着墨阳,然后打了打他的手臂,打趣道,“回来了都不跟婆婆打声招呼,真是没良心……”
阿傍看着已经看呆了眼,居然有人敢这么跟墨阳说话……
“阿傍,这是从小将我带到大的河阳婆婆。”
那老人家一看到她,顿时不动了,然后眼里激动得似乎有了些泪珠,“你是阿傍?”
“是。”她笑着答道。
只见婆婆拄着拐杖急急走了过来在她身前好好地打量着她,温暖的手抚着她的脸,“是了是了,阿傍,姑娘,你可多大了?”
“我也不清楚,估计十八岁了。”
“好,好。”
“婆婆,今日好不容易来,就别走了,在我府上住着。”墨阳走上前来。
那婆婆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好哦好哦,长大咯,眼见着不过是一个小娃娃。”她拍着墨阳的手,却忍不住微微向着阿傍的方向道。残阳如血,大片的落霞被飞鸟带着往下,落在了这白莹莹的宫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