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之后的很多天, 花间游还是会到秦府来打转。
晚晚将自己锁在卧室里几天,才回过神来。
她对着铜镜当中的自己怔愣道,这花间游飞街潜巷无所不能, 这么一个守得森严的房子也能飞檐走壁来去自如, 那岂不是她的卧室, 他要闯进来也不在话下?
她正环顾了下四周, 站起身来要锁门。只见一个丫鬟在她门上敲了两声, “少夫人,大小姐要你去前厅。”
她皱了皱眉头,秦莲莲没事要自己去前厅干什么?她重新坐回梳妆台前, 手上带起一个银镯子,一边整理着自己一边道, “可知道姐姐找我什么事儿?”
“奴婢不知, 但是大小姐说是要送您一份大礼, 让您赶紧去。”
苏晚晚手指一顿,镜子当中女子嘴上牵起的是一抹笑意, 她收了眼前的脂粉盒子,攥紧了右手的镯子道,“跟姐姐说,我就来。”
前厅里秦莲莲早就不见了踪影,说是这天又越发热了, 要去后头喝上一碗冰镇的酸梅汤解解暑。便由婢子扶着往内院走去, 留下还在厅里一脸温文尔雅的客人。
桃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跟前。
晚晚自是知道, 秦莲莲预备了一份大礼给自己, 可是却没想到这大礼来得如此之快。
前厅的左位上坐着一个男子, 舒眉朗目,及其温润。听到有人声, 便笑着抬起头。刹那间,笑容僵住。
苏晚晚拖着裙摆跨进了大厅,每走一步似乎如步刀刃。那彼岸之人在看到她之时,眼里愣了住,“你……”
“怎么?见着是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呀?”她将声音拖得很轻,漂亮的唇角往上微勾,但是在对方看来就像刀片一样,一字一顿。
那男子听声只觉得身上一阵哆嗦。他早知道晚晚在这里已经有一席之地了,今天要不是秦莲莲叫他入府拿银子,他怎么会来这里?!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怎么是你?”
“怎么不可能是我?”蓝色蝴蝶水袖拂过桌面。
“我是想,你现在是秦府的少夫人,应该……”
“我应该现在还在被那怪癖少爷折磨?”晚晚接过话去,捻了捻手上的灰尘,“我应该现在被打得只剩下一条命?我应该现在做猪做狗只因为人家腰缠万贯权势滔天?还是,”女子走到主位上坐下,婢子倒了茶,似乎还发出一丝笑,“我现在应该死了?”
李斯年双手微微握了握,震惊和佯装慢慢收回,冷冷一哼,却眼神闪躲,“当初是你负我在先,如今道演起这弃妇的戏码,晚晚,你不觉得可笑?”
“嘁,”晚晚捂着嘴唇笑出声来,再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男人脸上,眼睛如同两柄刀子,“放肆!你一介草民,对我无礼?我是秦府少夫人,弃妇这个词哪是你能用的?”
李斯年说罢就要站起来,两只眼睛里是噌噌的怒火,一伸手就要打还回去。却不料身后出来几个壮汉,将他一把压下,“你要做什么?”他惊慌喊到。奈何这李斯年身长八尺,除了看过几本子书之外,确实从来都只钻研那莺莺燕燕如何讨女人的戏,完全没有缚鸡之力。
晚晚拂了拂手,示意他们下去,“李斯年,今时不同往日,不知进退的人,是你。这平日里,你最拿手的便是颠倒是非黑白,不知道,你这次还能不能将你自己从黑的洗成白的。我只问你几个问题,问完如果我说得不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什么。可是,如果我说对了……”苏晚晚的眼神像是钢针一般在他的脸上刮过,“你知道的,这是在秦府。”
“你……你问。”男子余怒未消,却没法发作,只有在脸上表达他的怒气和不满。越这样,便越是丑陋不堪。
“你说我定亲了,你可看见白纸黑字的文书?”
“没有,可是……”男子刚要说些什么,“啪”的一声又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上,眼前是女子平静的脸,“我在问你问题,你答便好,不需要狡辩。”
“你说我嫌贫爱富,你难道当初素不知秦少爷的大名?”
李斯年看着她,正想着要怎么说,只见女子一扬手,忙开口,“我知道……”
“好,”苏晚晚笑,“你说我败坏你的名声,你可曾见我说过你一言半语?”
“并没有……”
“你当日的话里只有一句你前途无量是真,可是也不是?”
女子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耳中有一些刺耳,“我,我素不知秦少爷的名声如此……不堪。”
“哈哈,”晚晚突然大笑起来,几乎笑得连眼泪都要掉下来,“李斯年啊李斯年,你可真是年纪大了,李少爷的事还是你讲给我听的你都不记得了?”
她走过去挑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怕秦家的势力,要秦家的资助,所以你不要我。你要你远大的前途,所以你选择和县令远房亲戚成亲。你还要你读书人的沽名钓誉,将这盆脏水,倒扣在我的头上,是也不是?”
男子的身子微微往后靠去,只觉得如今那女子花钿下的那双眼睛如同利刃一般正在一刀刀地剜着他的心脏,“李斯年,你当初在我家演的一出好戏。醉酒怒斥。可是你那喝醉酒的酒壶里面,为什么几乎还是满的呢?”
“对,你娶了大小姐。娶了大小姐才发现,原来对方家里不过是个空壳子,那新人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儿,是不是?”
“晚晚……”李斯年突然有些心惊,晚晚素来聪明他是知道的,可是那秦莲莲居然跟她说了他和苏香联手设计将她卖了的事情?
“李斯年,人也是会有变化的。”她俯视着依旧坐在椅子里的李斯年,那男子拿茶杯的手都快要不稳,她本想说的话,变成了大笑。她实实是觉得可笑,她觉得李斯年可笑,她自己这千疮百孔的半生更加可笑。
“李斯年,你可知道,你和四姨为了银子将我晚晚送到这个府上的时候,我可能会死?你可曾想过你曾经海誓山盟的女人会因为这个去死?!”晚晚满目通红,抓着他的手极其用力,几乎都能看见森森白骨,“李斯年,你不仁我不义,这个道理你可懂?”
这句话听在男子的耳朵里有些熟悉,好一会他才恍然想起,这是他那天在城墙下对她说的话,伸手过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抽开。
“既然懂,想必我做的事情,你也能够理解。”晚晚擦了擦眼泪,讥诮道。
“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也不能做什么,只是从今天开始,你不会再有秦府作为你的靠山。我知道你的本事,没了秦府,你还能有下家,可不是?”
“晚晚,”男人扯住她的手,力道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当中去,“你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眼里面全是绝望。对于他李斯年来讲,女人不重要,尊严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前途和银子。他拉着晚晚的裙摆,“我因为支持秦老爷,写了一份文书,将其他很多大官得罪了,而我如今,只有秦府这一条生路。晚晚,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可是自我……成家以来,日子过得更艰难了不说,这单凭我得罪了那些人这一点,还不将我打死了去啊!”
“一条生路……”晚晚背对着他看着天道,“诶,李斯年,你怎么还是如此蠢笨?不过也是,若不是你这么蠢笨,那得罪人的文书又怎会叫你这种人写?你不得不承认,没了我给你出主意,你就是个废物。如今你叫我给你一条生路,你都不觉得可笑?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当初,可是半条生路都没有给我。”她挣脱开男子的禁锢,向外走了去,又停住,转头看向他,云淡风轻道,“对了,你尝没尝过鞭子的滋味?”
李斯年一愣,心里乱得像一锅粥,根本没听出来女子的意思。
几个小厮走到晚晚面前,低了低头,“少夫人。”
“恩,”晚晚努了努嘴,“去吧,不过记住了,可别打脸,人家可还要靠着这张脸吃饭。”
“是。”一席人握着鞭子向男子走去。
“晚晚,晚晚!”李斯年这才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晚晚你要干什么?晚晚,唔。”棉布塞住了他的嘴巴,剩下的,就只有男子的闷哼以及鞭子落入皮肉之中的声音。
“少夫人,外头有一个人,自称是您家人。”荷叶跑过来道。
晚晚一笑,真是奇了,都凑成一块,“我是孤女,小时候被人贩卖到凤京,哪来的家人?此人莫不是上门诈骗的混子,你不去报官,来找我做什么?”
女子站在阳光下,突然间想起说书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对那些鬼鬼祟祟视而不见,终究,受磋磨的还是自己。
月亮把凤京城照得一片朦胧。
晚晚躺在牀上想着自己过去的生活,突然感觉自己已经活了一生这么长。再一回头,就见了一张熟悉不过的脸。
花间游不知什么时候,一袭夜行衣,侧坐在了牀的外侧,“美人儿。”
“你要怎么样?”晚晚抱着被子靠在牀角道,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人。
“我说了,姑娘,我要你。”花间游诚实道,眼睫上挑着月光。
晚晚低垂着眉眼,“然后你就能带我出去么?”
“那是自然。”
“那你就带我出去吧。”晚晚看着他,然后柔软的身体慢慢地覆在男子的身上细密的头发如同雨一般落在花间游的面庞,“我要你带我走。”
***
锁魂庄内。
“伦家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还要怎样?”银莲兽抿着嘴吧,十分委屈地将自己缩在莲花当中。这些人类,都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欺负哀家嘤嘤嘤。
“你是说我的魂魄,在浮云城?”阿傍再一次问道。
“恩,哀家虽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哀家的旧王宫就在赤练塔现在的位置,哀家受劫时也在哪儿,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那里的变化,要不然,你这么蠢,我怎么会让你看到我的真身?”
阿傍觉得有些郁闷,那是她让不让的问题么,明明是当时妖力不够,藏不住,被墨阳催生才出来的小妖。
一条尾巴将阿朱吊了起来,“啊咧?放肆!”她奶声一喝,却下一瞬看见了一张凶神恶煞的狐狸脸,凤栖张大嘴巴,只见那尖利的牙齿似乎都还发着锃亮的光,嗷呜一声,“你要是敢撒谎,我将你一片一片割下来吃了再把你的骨头扔出去暴尸你信不信!”
“额!”只见阿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一双眼睛慢慢盈满水珠,“来,来人,哀家要……哀家要晕。”
说罢,四爪垂下,晕了过去。
“我不是故意的。”凤栖将阿朱放回桌子上,然后变回人的模样,耸耸肩。
“这么说吧,阿傍,如果你要去,我也去。”凤栖道,“反正我要送这个东西回青丘的。”说罢将身后一个毛球提了上来。那毛球微微一颤,然后舒展开来,赫然是一只小狐狸的原型。
“阿银?”
那狐狸搔搔头,看到这么多人似乎不太好意思,最后对着阿傍,张了张口,“阿傍……”想了半天,她应不应该叫嫂子?不行不行,还没拜天地呢,于是开口,“嫂姑娘。”然后再急急卷成了一个团,再怎么也不露脸了。
阿傍嘴角抽搐了下,什么叫嫂姑娘……
“乱说什么?”凤栖也拍了一下阿银的脑袋,不过心下却是一种莫名的快意,叫得好!这阿银是上次那批狐狸当中剩下的,资质最弱,硬是要跟在他后面做跟屁虫,没办法,只有自己将她送还回去了。
“一定要去?”墨阳喝了一口茶道。一觉起来他精神了很多,换上明珠的白色劲衣,虽是大了些,却也更添了一丝出尘之气。
“恩。”阿傍道。
“阿傍,你虽然现在魂魄不全,可是不也挺好的么,要什么有什么,若没有,我也能从府中给你运过来。”
“我……”除了“我也能从府中给你运过来”,墨阳说的其实也很对,可是自己从地府上来,不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灵魂的究竟,看看到底是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被取走了魂魄么,“恩,要去。”她答道,“总觉得……说不定那里还有什么人在一直等着我,或者还有什么苍生百姓等着我去解救……”阿傍八竿子打不着的想出一个理由,差一点兀自笑了出来,要是还有等她的人,这么久了,妖怪都修成仙了。
却不知听到这里的时候,墨阳手中的水微微晃了一晃。
他记得河阳婆婆曾经说过,沧海桑田,总有人在等待一些,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你的,就不要去碰。
而人这一世,又有多少痴心妄想可以让他们趋之若鹜?
他看着阿傍,半晌道,“那我们可要多带些盘缠。”
“你去做什么?”凤栖立时反应过来,“你一凤京知府不在官府里乖乖呆着,去去去妖国作甚?”一紧张连舌头都有些打结。妖国之旅,和阿傍两个人的妖国之旅!多好培养感情的一件事,两个人晒晒太阳,唱唱小趣,写写小书,怎么能又被这病秧子给破坏?!
“那你一青丘国的国宝狐狸,不去支援国家建设,去那又做什么?”墨阳道。
“我,我顺路!”凤栖梗着脖子,是人都知道,青丘为了避免凡间纷争,搬到了浮屠城之侧,正好是去浮云城的反方向。
“你们都别争了,”阿傍靠了靠椅背,弯弯嘴角,“我一个人去,带着阿朱。”
“不行!”
“不行!”
“阿傍,你没有对付妖怪的能力,我有,并且,我在浮云城住过一段时间,一段很长的时间。”墨阳说。
“阿傍,你一定要带着我,我是妖,我还是个很厉害的妖,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凤栖道。
“你要是不带我,我也会跟去的。”凤栖扭了扭头,然后十分傲气地看了墨阳一眼。
“荀笙。”墨阳一唤。
“少爷,什么事?”荀笙擦着刚睡醒的眼睛推开门进来,然后眼睛还没睁呢,幕的一下便被打晕,墨阳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很满意地勾了嘴角。
“你干什么?”
只见男子看着阿傍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发着盈盈绿光,然后右手在胸前内力凝结,一丝魂魄就这么被扯了出来,直直打入荀笙的身体当中。一阵血腥涌上喉头,亦是傲气地看着凤栖,“如此,这个就是新的凤京知府了。”
“你疯啦?”阿傍欲哭,然后将自己怀里为数不多的一缕命魂再丢了给墨阳。卧槽,只剩下三个瓶子了。
于是三人坐在了桌子面前,安静了一阵,“谁?”凤栖眼中寒芒一闪,紧接着一个人连人带汤就被拉着破门而入。只见来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素娘似乎摔得很疼,眼里泪水一闪一闪,“姑娘,奴不是偷听,奴是不小心听见的。你们可是要出远门了?”
三人对视,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