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萱从北门回了府, 一路向西苑而去。刚到院门口,却见两个婆子正靠在篱笆上说话,不知又在讲哪个家长里短, 摆了张十足的八卦脸。二人正说得高兴, 猛然回头看见玉萱, 笑容整个僵住, 老脸拉得向木头一般。
玉萱眉头一皱, 并没说话,径直从那婆子身旁擦过,那婆子忽然道:“三姑娘, 太太找了你一天了。”
玉萱心中“突”地一跳,却只淡淡应了一声, 依然自顾自地回房。进了门, 却见外间已乱成了一锅粥, 绿萼扭着帕子,眼圈哭得通红, 并她房里的两个三等丫头,也神色惊慌,没了一点主意。
玉萱见这光景,便觉事情不妙,质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萼看见她, 先是惊喜, 随即又躲闪地垂下头, 避开她的目光。那两个小丫头在旁不住哭泣, 绿萼斥道:“没瞧见姑娘回来了么, 不许哭了,都下去吧。”
玉萱看出事情不对, 上前拉住绿萼的胳膊,皱眉道:“出什么事儿了?”
绿萼微一侧身,有意避开她的目光,“没……没什么,只是太太来寻姑娘,没瞧见人,有些不高兴。”
玉萱柳眉一蹙,周氏明明知道自己和许少卿出去了,如何会来这里寻人?她板正绿萼的身子,追问道:“太太可说了什么?”
这一看,她脑中登时“嗡”的一下,只见绿萼脸上血痕密布,一看就是被人狠狠掌了嘴,两腮高高肿起,看起来滑稽而狰狞。
玉萱大怒,厉声道:“太太打了你?”
绿萼只怕她为自己惹事,心里一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千万别为了奴婢惹恼了太太,奴婢为姑娘捱打,是心甘情愿,姑娘千万消消火……”她一面说,一面叩头,声音嘶哑悲切。
玉萱转回身,对那两个小丫头道:“都抬起头来!”
二人不敢不从,双双抬头,果不其然,两人脸上虽不若绿萼严重,也被打得瘀血高肿。玉萱怒火中烧,双拳紧握,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周氏真是卑鄙,今日没整治得了她,竟然跑来拿她房里的人出气,她们之间的恩怨,本与这些丫头无关,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无辜受罚?
何况绿萼在她心里是第一等的重要,比林氏尤甚,若连她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人?
玉萱周身发抖,猛地起身,向枕霞堂走去。
“姑娘!”绿萼大骇,哭喊着拉住玉萱的裙子,“姑娘这是要去哪?”
玉萱咬牙将她的手甩开,“太太不是寻我么,我这就去给她请安!”当下不由分说,径直向枕霞堂而去。
周氏就是算准了她这一点,才会对绿萼下手。你以为有人护着你就可以嚣张妄为了么?别忘了,林氏和绿萼还劳劳掌握在我手里!
玉萱本不是个冲动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绝对的劣势之下还能与周氏周旋。可她同时也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迫切想保护身边的人。
也可以说,自从上次绿萼甘心未她赴死之后,在玉萱心里,绿萼就是她最大的弱点。
玉萱冷着脸,一路走到了枕霞堂。园子内外静悄悄的,四处弥漫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几个婆子恭肃地站在廊檐下,低眉垂首,一动不动。待看到玉萱的身影,同时抬头,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
玉萱瞧也未瞧,直接掀了帘子进了屋,抬眼一望,也颇为吃惊,只见武宁侯竟与周氏同座在榻上,林氏和何氏坐在下首。武宁侯面色铁青,脸上氤氲着巨大的怒火,周氏一只胳膊斜搭在桌案上,一言不发,而林氏与何氏只低头扭着帕子。
几人一看到玉萱,同时脸色一变,林氏猛地起身,“噗通”一声跪在武宁侯面前,“侯爷,是妾身教女无方,侯爷恕罪!”
武宁侯抬起头,冷冷看着玉萱,而玉萱也昂然站在对面,不卑不亢地迎接他的目光。
“啪”的一声,武宁侯猛地将桌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下飞起,打上玉萱裙摆,武宁侯怒道:“放肆!谁允许你就这样进来的,还有规矩没有?”
他一声怒喝,连周氏都吓得一哆嗦,林氏早已抖如糠筛,跪地磕头,“老爷息怒,老爷息怒!”
玉萱深吸口气,她知道在武宁侯府,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屈膝跪在武宁侯面前,“玉萱给父侯请安。”
武宁侯的怒火一丝没减,冷声道;“如今你翅膀硬了,也休再说什么请安的话,我受不起!”
武宁侯这几日忙于公务,未上心家中琐事,想不到一回来就听到两个消息,萧祤竟上门退婚,而玉萱又偷了靖王妃的镯子。
这如何不让他怒火中烧?需知当进朝廷,有份量的不过几人,靖王、霍名启、楚国公、威烈侯。齐王与湘王的夺嫡之火愈烧愈烈,武宁侯不想参与党争,一直保持中立,可若说他一点不为前途担忧,却是不可能的。
好在他与楚国公政见相和,本来又是姻亲。从江南回京之后,又促成了两门亲事,那就是靖王与霍名启。
一旦玉娆和玉萱过门,加上他本身与威烈侯又是连襟,可以说,无论哪方势力上台,都能保他势力不倒,富贵长久。想不到这个不知好歹的三丫头竟然当众罢婚,霍名启颜面全失,自然对他恨之入骨,再想修好,当真是难上加难了。
而萧祤竟也好端端的跑来退婚,细问之下,才知道也与玉萱有关。再加上的她又不知好歹偷了靖王妃的镯子,三事并发,武宁侯简直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她是个什么身份,竟想嫁入王府?那靖王妃乃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女,心高气傲,怎会让儿子娶一个庶女为冢妇?要知道就是玉娆嫁进去,已是高攀了。
玉萱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听着武宁侯的讽刺,只能低头不言。武宁侯阴声道:“你这个逆子,你可知罪?”
“玉萱何罪之有?”她一字一句说出来,彷佛腊月冰雪,在座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林氏几乎没昏过去,大哭道:“你、你还不快向侯爷认错!你这臭丫头!”一面说,一面上前,狠狠拧着玉萱的胳膊。
玉萱忍受着皮肉的刺痛,一动不动。他们将她许配一个猥琐的老头子做姨娘,来满足所谓的政治目的,可问过她是否愿意?
当日她与玉陵一同滚下桥,她舍身相互弟弟,几乎摔死,而满屋子的人都只担心玉陵一个。
她凭着自己的本事,诗会夺魁,免除了那门不堪的婚事,这羣人却又把怒火都撒在她身上,凭什么?
想起总总往事,玉萱的心彻底凉了。冷漠的武宁侯,阴险的周氏,胆小的林氏,自私的何氏,这悠悠府宅,早不是她的家了。
“你……”武宁侯几乎气昏过去,他不停喘着气,瞪视着玉萱,“好一个何罪之有!自古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自己做主!你背离双亲意愿,一意孤行,视为不孝。你明知那萧家世子已和玉娆定亲,却与他私相授受,视为不知廉耻!靖王妃招你过府,必然是要规劝教化于你,而你竟见财起意,偷人财物,我韩毅一生光明磊落,为政清廉,怎会生出你这种女儿!”
玉萱听他言之凿凿,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既然这样,为何不将玉娆许给霍名启?”
“放肆!”周氏猛地站起身来,“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岂容你胡言乱语?”
玉萱轻蔑一笑,“太太何必这么紧张?玉萱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太太有话只管跟我说,何必跟我房里的丫头过不去?”
想起绿萼的伤,玉萱怒火上涌,目光若是把尖刀,她恨不得将周氏千刀万剐。
周氏被那凌厉的目光一看,不觉从后心渗出一缕凉意。那眼神中不单是愤怒和仇恨,还有令人发冷的决绝。
“好、好,”武宁侯已气得说不出话,“想不到你现在还不知悔改——来人,拿家法来!”
武宁侯右臂一挥,林氏心中“咯噔”一下,吓得脸色发白,双手不住颤抖,可又不敢多说一句。
没一会儿,只见一个小厮进来,手里捧着一条粗大的皮鞭。小厮知道武宁侯大怒欲狂,捧着皮鞭的手也不禁瑟瑟发抖。
林氏看到这粗大的皮鞭,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颤声道:“玉萱,你、你快求求父侯……”
玉萱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已决定与这些人彻底决裂。
只要打不死她,她就能凭着自己双手活的很好,何必要寄人篱下?
武宁侯提着鞭子,阴森森地走到玉萱面前,“你若肯认错,就跟我去霍府请罪——”
“父侯不必说了!”玉萱咬紧了牙关,“婚是我凭自己本事退的,萧祤倾心于我是他心甘情愿,镯子是那个什么王妃送上门的,我根本就不稀罕!”
她的声音清朗洪亮,高贵地昂着头,绝色的脸庞闪烁着绚烂耀目的光华。她韩玉萱才真的是光明磊落,何罪之有?
武宁侯大怒欲狂,猛地甩手,一鞭抽在了玉萱的脊背上。
“啊——”玉萱只觉一股剧痛从后脊传来,直冲脑仁,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拼命握紧了拳头,荏弱的肩膀仍旧不住发抖。
“你可知错?”
“我没错!”
“啪”一声,又一鞭落下,单薄的衣衫顺势开裂,鲜血顺着衣襟汩汩流出,端的是血腥狰狞,触目惊心。
“你可知错?”
玉萱已痛得说不出话,脸上却露出一个鄙夷的微笑。你是这具身子的生父,这几鞭,就当我于萱还你,从此恩怨两清。
粗大的皮鞭似雨点一般,决绝地砸在玉萱的背上,她血肉崩流,痛如刀割,心中却渐渐麻木了。
林氏和何氏都吓得呆了,周氏亦震惊不已,这丫头是不是疯了?她要干什么?
武宁侯直到打得手也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他恶狠狠地瞪着玉萱,最后问道:“你可知错?”
玉萱浑身发冷,用最后一点力气撑起身子,“我、没、错。”
武宁侯气得周身发颤,怒吼道:“来人!”
两个小厮赶忙进来,瑟瑟在下首侯着,武宁侯厉声道:“给我带下去,谁也不许给她请大夫,从此我韩毅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侯爷——”直到此时,林氏才终于瞪圆了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侯爷息怒,你这是叫她死啊……”
武宁侯猛地盯住她的脸,阴声道:“你想跟她一块死?”
林氏猛然打了一个冷颤,悲戚绝望地看了一眼玉萱,终于别过了头,孩子,娘实在没法子救你。
两个小厮听了吩咐,赶忙一左一右,将玉萱架起。何氏看着这一幕,早已惊得呆了,而周氏心里喜悦,却全被另一种感觉替代。
那就是,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