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儿,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片花田吗,我险些死在那儿呢。”
“沅儿,你还记得你约我去看的乞灵花吗,它们自己发出亮光,那片大地比铺满繁星的天空还美。”
“沅儿,其实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回去接你的那天,一看见你,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愿意告诉你,你那些故意说来让我恨你的话,其实都没有用,真正让我走上这条路的,只是你的一句,你要晟帝血债血偿。”
太多话,不到最后一刻不会说,一但开始说,就意识到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自己说完。可是就算再美的回忆,再动情的倾诉,都挽留不住即将逝去的生命,生死,本就不是人力能够左右的事情,纵使你富可敌国,权倾天下,你可以左右的,只是说或者不说那些话,做或者不做那些事,你可以左右的,只是在最后的告别之前,要不要给自己留下些许的遗憾。
然而,这些事,不过是看起来可以左右罢了。
景炎不停地说,可是嘴上说一句,心里已经想出了三四句,来不及说,只能一句一句毫无头绪地说,挑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可是即便他说的再多,原沅的气息还是越来越微弱,出气多进气少,原本听见那些动情的话泛起泪光的双眼一份份黯淡下去。景炎握着她的手,能感受到一点点降低的温度,那些话越发说得急了,前言不搭后语还在说,字词不清还在说,搭配不当还在说,他已经说得忘了理智,忘了天色,忘了时间,直到一个不留意,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头,口腔里充斥着自己的血腥味,景炎终于住了口,他看见原沅的双眼已经紧紧闭上,整个人彻底地静了,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手心里那只如枯柴一般的手,已经丝毫没有了温度。
人走了,景炎却不愿意接受眼前的事实,还是木头一样地坐在那里,紧紧握着那人的手,满眼都是期待,好像是认准了眼前的这个人一定可以死而复生,秦鸾躲在窗外窥视着一切,她没有想到平西候竟然也有如此放不下的人,如果有可能,完全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平西候对付晟帝的那套方法,来对付平西候自己。只可惜自己找不到那样的药剂,更是无法知道平西候此时注视的女子,在变成这番模样之前,是什么样子。
心中盘算着,一瞬间,已是几个悲喜轮转,眼睛虽然还是看着屋内的一切,其实已经不再关注房中发生的一切。突然,分明已经死去的人,猛地睁开双眼看向窗外,正是注视着秦鸾躲藏的地方,彷佛看见一个久别的故人,眼神中竟是有惊喜之色。秦鸾大惊之下慌忙蹲下,俯身逃走,不敢再多做片刻逗留。
景炎看见原沅突然睁开的双眼,心下也是一惊,许久之后,才知道人的确是死了,死不瞑目,想必还是心中又放不下的事情。顺着原沅看着的方向看去,是窗外的天空,身在屋内,却睁眼看向窗外,景炎猜不透原沅的意图,叹了一口气,抬手合上了她的双眼。
夜幕降临,此夜云层深重,遮蔽了月色星光,只将纯粹的黑暗留予万物,给人莫测的恐惧感。
温衣笑来到秦鸾居住的厢房,告诉她今晚蘅儿会带着邻肃厦来见她,秦鸾点点头,开口提了另一件事。
“平西候如今就在静慈庵内,今天上午送别了一位故人,心情沉重,你去四处找找,如若能找到,藉机攀谈,会是你很好的机会。”
没有想到此番前来还会有这番收获,当日楼主留给温衣笑的两个任务,第一个办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后一个却太难,连平西候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自己就是有心去做,也是连头绪都理不出来啊。如今,竟然在这里碰见了,楼主既然能开口,说明此事绝对八九不离十,温衣笑领命,便匆忙离开了厢房。
不知道是约好还是巧合,温衣笑前脚离开,玉人后脚领着邻肃厦就已经出现在了秦鸾面前。邻肃厦二话不说,身子一沉,就重重地跪在了秦鸾面前,秦鸾不看他也不让他起来,只是对着蘅儿,等她开口。
“秦鸾姐姐,使我们对不起你,三郎吃了你给他去就将军的药,从玉人的手里捡了一条命回来,我知道这就等于是间接害死了将军啊。现在我把他领到你面前,要杀要剐只要您一句话,他绝对照做。”
秦鸾坐了下来,神色不变,她看着泪流满面的蘅儿,许久只是回以她一个微笑,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吗?”
蘅儿不可能忘记,当年她被囚禁在一个溶洞里,三年未曾见过天日,虽然日日有人送来饭菜,可是溶洞积寒,饭菜一进来就都变成了冷饭冷菜,困苦艰难真可谓度日如年。可是有一天,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轻柔地蒙住她的双眼,说要带她出去,要她跟着走,于是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那个溶洞,走到了洞外,一刹那间,她感受到阳光照射着肌肤,于是心里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快感。她紧紧地抱着身边人的胳膊,生怕一个不仔细,这个人就会丢下她,她就会在寒冷中醒过来,然后发现,一切皆是梦。
蘅儿没有说话,这些情景,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可是真要你说,却又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千般惜叹万般感慨,都是有口难言。
秦鸾瞭解这样的心境,便没有等蘅儿的答案,又对邻肃厦:“你又可还记得,我初次见你的情景。”
邻肃厦垂首握拳,自犯错以来,一直不敢回想往昔,因为太过清楚,一旦想起来,便再没有了带着蘅儿远走高飞的勇气。当年邻肃厦参与人民暴动,位至二当家,后来平西候平定叛乱,所有叛贼首领一律收监,邻肃厦也在收监之列,下狱后便听见了明日午时问斩的消息。当夜,秦鸾亲自前来探望,告诉他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定可在明日行刑之前,以一招偷梁换柱保全他性命。当时邻肃厦参与谋反,是为了给蘅儿报仇,他一直以为蘅儿是被晟帝掳走,所以才会加入组织以图颠覆,可惜所有的谋划都因为平西候而功亏一篑,所以邻肃厦无所谓生,因而只对秦鸾说了一句,“生死由命,我的命就不麻烦姑娘来操心了。”
秦鸾似乎是早已意料到会受到这样的回答,倒是没有和他分辨,只是给了他一串珠子,告诉他一句,“我确实不该操这个心,可是你不想活,有人求我让你活。”
那串珠子是当年他舍弃一身长物,换来的送给蘅儿的定情信物。在得知蘅儿被掳的消息后,他便把这串珠子放在记忆中每每和着蘅儿一起回忆。当时,那个交给他这串珠子的女子,脸上有意味深长的笑,仿若洞悉一切的神祗,他就那样拜倒在她足下,仰视她的光芒,立誓愿用一切可用的来报答她的恩情。
和蘅儿一样,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过,万般情愫涌上心头,却是张口无言,无话可说。
秦鸾原本就没等他们说什么,能入她的眼,让她放心用的人,很少有巧言令色之徒,如今他们的安静倒还是秦鸾有了些许安慰——终究不是自己看错了人,邻肃厦的选择在那个时候,当真是权宜之计,既然李缄必定要死,又何必非要拉上邻肃厦垫背呢,白白让世间又多出蘅儿这么个伤心人。
罢了罢了,既然本来就无法挽回,就算不上错,就算不上谋害,可是这样的背弃,终究叫人寒心。看着蘅儿强忍的泪水,和邻肃厦满面的悲戚,秦鸾想起了这对恋人遭受的一切苦难,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原先的每次分离都是因为他们自己无力选择前方的道路,如今这次邻肃厦选择背弃,不过是自己做了一次选择,选择避过这次死别,不过是想让先前的所有付出都变得值得。秦鸾终于明白,邻肃厦不会对任何人完全忠诚,因为他心中最重要的永远是蘅儿,所以当初那个组织的头目为了用邻肃厦而囚禁蘅儿,原来是比自己更高明的计谋。自己只知道一味守着蘅儿利用邻肃厦,却忘了,当一个任务危险到,可能让邻肃厦失掉生命从此和蘅儿天人永隔的时候,邻肃厦的选择便成为了她的不可支配。
“肃厦,带着蘅儿走吧,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带着蘅儿隐居山水,把剩下的日子好好过了,也不枉我曾出力帮你们保住一条命。”
秦鸾站起来,抬手摸摸蘅儿的秀发,这虽然可以称得上是她手下的人质,其实这些年来,秦鸾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因为细查过她的过往,所以格外知道她的天真快乐不过都是装出来的障眼法,她的心思其实不比自己少。
“从今往后,不要再苦着自己,就做这样的蘅儿,不要再回想过去的事。”
一步一步走出去,不回头看身后的人,他们是在笑着,还是哭着,秦鸾无意知晓,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来,原谅的确比记仇更让人解脱。走出房外,突然看见地上如水的月华,抬首看见从浓云中一跃而出的明月,秦鸾笑了,笑得格外轻松,原来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