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骗子,你比我强不到哪儿去。”贞泽雄愤怒地反击着,人们想不到他醉成那样,口齿还是那样利索:“是你不让我回家去看望我的母亲,让我到这儿来当什么死亡之神。”
石井的权威受到了冲击,主宰是不容侵犯的,他气急败坏地弯下腰,一下子抓住贞泽雄的脖领子,像拎一条野狗一样把他拎起来,啪啪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严厉地训斥道:“你想背叛国家吗?大日本帝国的任何一个人,都是这场战争机器上的一颗忠诚的螺丝钉,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部件失去效用,而你就是这部机器上最重要的部件,想撤出吗?决不可能。”
“什么战争机器,你骗不了我。”贞泽雄虽然醉了,头脑并没有完全被迷乱的思绪搅乱,他不想说这些于已不利的话,可是,嘴还是不听大脑的支配,并且石井的那几个耳光也没把他打醒,那些严厉的话也没把他吓住。这时他稳住晃动的身体,用那只没有伤着的左手按住桌面,继续说着心底的话:“那是一部最残忍,最可怕,最惨无人道的杀人机器,科学是用来造福人类的,而战争却让我们这些专家教授成了死亡制造商,你能够保证大日本帝国取胜吗?我要看到我们大和民族的辉煌。”
正是这个胆大妄为的贞泽雄,一改平时沉默寡言懦弱的外表,让石井在部下和同僚的面前丧失了权威和尊严,他脸色苍白,往日的威严让这失去理智的家伙搞得狼狈不堪。现在石井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找到一个体面的下台阶,如果严厉地处罚贞泽雄他不但会失去一个最有知识,最全面的生化专家,还会在其他人身上产生恶性循环,如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他就将失去多年来培植起来的绝对威信,而贞泽雄是任何专家也无法取代的。
即使自己的老师山田纪夫也只能与贞泽雄平分秋色,但石井能够成为这里的最高指挥官,被授予少将军衔,决非浪得虚名,他知道如何在进退维谷的境地里突出危险地带。
“我为贞泽雄研究出的成果转化成皇军击败敌人的武器,把成千上万的反抗者送入地狱而高兴,他的愿望是好的。但是,”石井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惊呆的人羣,话题一转,继续说道:“但是贞泽雄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言论错误,这点是不可饶恕的,念其酒醉失态,又是在神态不清的状态下说了些过头的话,这是可以谅解的。由于他做出的突出贡献,今后还要把所学献给大日本帝国的伟业,我们完全有理由给他一次机会。但是,我决不会姑息任何人的过失……”石井感到挽回了面子,既敲了山,也震了虎,更重要的是他把贞泽雄捆得更紧了,石井对这件事处理得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然后他转头指着身边的横路顺男说:“你把他送到反省室,等他醒完酒让他回宿舍。”
祝贺酒会继续进行,但没有了热烈的气氛。灯光依然柔和,小曲依旧响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祝贺酒会的主角贞泽雄会搅的热闹的酒会变得如此的毫无意义,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贞泽雄的表现不知是内心的发泄,还是酒精真的迷乱了他的意识?总之,它留下了一道无法诠释的、难以抹去的阴影在人的心头。
贞泽雄被横路顺男架走后,军部来的加藤少佐突然兴致勃勃地赞叹起厨师的手艺来,喝了一口酒,而后又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嗯,中国的酒醇香味浓,厨师的手艺那也没比的——色香味型俱佳,石井君,你尝尝。”
石井看看不怀好意的加藤少佐,那场美梦像是还没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随口说:“来,喝,吃……”然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又学着加藤的样子夹了一口菜塞进嘴巴里。
加藤并没有因石井的随和而放弃已到嘴边的话,傲慢地说:“我不怀疑您的领导才能,在皇军的队伍里,下级绝对要服从、尊重上级。石井君,贞泽雄只是个例外,对吧?”
“啊。”石井很尴尬地点点头,他不想得罪军部的人,虽然加藤的官阶并不比他高,可要知道,加藤是军部派来的代表,于是石井红着脸解释说:“我们需要这些有专长的人,发发牢骚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危害大和民族的利益,我们个人受点儿委屈没什么损失,作为上级一要懂得把握机会,二要胸怀宽广,三要会用人。加藤君,你说是吗?”
加藤料不到石井这样能言善辩,用手撕了一块鸡肉,有滋有味地嚼起来,待把鸡肉咽下去才说道:“嗯,好吃,好吃,石井君,吃啊。”
“吃,吃。”石井君站起身,端起酒杯劝着加藤:“加藤君,喝喝。”
外面只有黑暗,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横路顺男手里的手电筒发出一道微弱的光亮,横路顺男也有点喝多了。其实他和贞泽雄是相互搀扶着藉以支撑起趔趔趄趄的身体,很体面地离开了小客厅。
平时,贞泽雄很喜欢喝酒,尤其是和横路顺男。他们俩虽然不是一个学科,但都是做杀人勾当的,他们很合得来,在这座魔窟里,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有时他们俩也会藉着酒劲儿发表一些议论,但他们的话题从不与政治和战争连在一起,那是引起祸端的导火索。俩人都明白,在现时的非常时期,不小心流露出的不满情绪,往往会把自己送往军法处的,甚至还会断送一个人一生的前程。贞泽雄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人,今天却犯了一个天大的,被众人所指的天大的错误,横路顺男实在弄不明白,贞泽俊为什么放着美好的前程而不奔,而非要往绝路上奔呢?此刻他的嗓子干得像着了火似的,恨不得有一条河从他的咽喉处流淌,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快把贞泽雄送到反省室,然后,冲两壶热茶,痛痛快快地喝个够。
贞泽雄的情绪极其懊丧,就好像在黑暗中行走,突然碰到一个与他一样的幽灵,而且绝对是要把他送进地狱的那种幽灵。按照阴间的法规,凡是进入地狱的恶魔都要在灵魂出窍之前,把五脏六腑,以及肠道的脏物清理出去,否则是要被打入地狱中的地狱的,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召唤,或许是酒精的反应,喉间有一股腐臭的肮脏的东西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涌动,潜意识下,脖子一伸,嘴一闭,喉间一用力,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经过了搅拌了的杂物咽了下去。但是无用,凉风让他的头脑渐渐清醒,却也让他有了非吐不可的感觉,渐渐地,那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最后,他实在坚持不住了,顾不了那么多,嘴一张,一股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恶臭气味随着一道浊流涌出来。
“笨蛋,你吐了我一身。”
“是它自己要出来的。”
横路顺男哭笑不得,他实在不该和一个醉鬼发火,其实,他也喝得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只是喝多酒的人都不会说自己喝多了一样。“你一定坚持喝那么多,弄得没了理智,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吗?你看我喝了那么多都没有醉。”
“后悔,懦夫才会后悔。”贞泽雄虽然还是看不太清楚对方,经过刚才的一阵狂吐,肠胃不在那么难受,头脑也清醒了很多,但他的嘴巴仍然不听大脑的支配,两眼瞪得圆圆的盯着横路顺男,还是滔滔不绝地把肚里的话倒了出来:“我们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没感到吧,现在我们是在充满危机的黑暗里行走,可是我们的一举一动神灵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我们这样的食人恶魔,谁也逃脱不了下地狱的下场。石井也逃脱不了,它将是我们这羣里第一个下地狱的人。”
“真是这样的话,我倒希望在日本国那个美丽的地方去见上帝,而不是地狱。”横路顺男扶着贞泽雄,觉得做一个异国他乡的野鬼是最可怕的事情。“唉,这世上只有酒和女人是好东西,剩下的恐怕只有死亡还有一点儿诱惑力。”
死亡有时会变得很美丽,很诱人,尤其是在半清醒的状态下,人更愿意自己进入天堂那个被美化到了极至的世外桃园。现在,这两个恶魔完全忘了石井的命令,他们互相依靠着,竟然在黑暗里交谈起来。
可怜的贞泽雄心里很是不满,满腹的牢骚,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横路顺男可不这么傻,心里不满,即使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也要忍,哪怕烂到肚子里。贞泽雄是在信口开河,借酒胡说吗?不,石井,军部及同行对他的赞誉和嫉妒简直一模一样,什么执着、严谨的工作态度,平易近人的品行,事业上的一帆风顺,这种近似于赞美的评语纯粹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谁成想,在人事关系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一时不慎竟酿成了今天如此不利的下场。
“老兄,你说句公道话。”贞泽雄抓住横路顺男的胳膊,脸却碰到横路顺男的鼻子上了。“你是个军人,也是抛妻弃子流落异乡的游子,而她们娘俩刚刚来这儿两年你的女儿就死了,我当然也和你一样。如果当初不是搞这害人的研究,而是到陆军去,我一定不会比将军们缺少克敌制胜的韬略,说起来,我搞研究,把研究成果服务于人类也是很好的事。”
贞泽雄扬扬得意的样子,只能引起他自己的喜悦,而横路顺男却没有一点儿心情,只嗅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从对方的嘴里向他涌来。他闪开头,无法开脱地继续听贞泽雄的唠叨:“没错,你我都是幸运的,自然都会接触到鲜血和死亡,我们一方面梦想在不远的将来,把那顶世人仰慕的王冠戴到头上,另一方面双手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你不明白,是战争改变了一切。”
贞泽雄继续说下去,“一个人的成功往往建立在勤奋和执着上,当然也得靠能力与机遇。过去,我曾下决心,一辈子从事我所喜爱的事业,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当然也可能会成为轰动科学界的骄子,我有这样的信念。”
“没错,战争与中国给了你这种发挥能力和难得的机遇。”横路顺男附和着:“而我却望尘莫及。”
“你自然更有天赋,只是不幸运,我发现了不同类型的菌疫,在动物身上,在身上。很可惜,这种发现却不能造福于人类,横路君这也是命。”贞泽雄再次把脸凑过去:“战争让我变成了死亡专家,我们把这里变成了食人魔窟。你知道吗,从我们这里研制的,遍布中国的细菌武器吞噬了无数的人。唉,我知道,我钟意已久的,一生为之追求的那项在顶峰的王冠永远也不会戴到我头上了,也许有一天,我的脖子上只能被套上绞索,可我不会后悔的。”
横路顺男耸了耸肩膀,又做了一个鬼脸,他猜测到了贞泽雄忧郁,颓丧的真正原因。“这是战争的需要,科学应用于战争会发挥出惊人的高效率,它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
“不,我不敢想象那种场面是多么残酷和凄惨,即使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制造不出如此的恐怖。”贞泽雄瞪大的眼睛惊呆了,似乎横路顺男很喜欢看到他研制的致人死命的最简洁,最有效,最残酷的细菌武器成为日军手中的法宝:“我看到过那些人在我面前死去时难以表述的痛苦神情,每次做这样的话体试验,我都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以至于搅扰得我寝食不安,有时还不得不把自己灌得烂醉藉以驱散脑海里的恐惧,可谁知酒入愁肠愁更愁,横路君,或许,只有死亡和对中国人的彻底的征服才能把我从噩梦中解救出来。”
“你一定活得很累。”横路顺男同情地说,他想不到贞泽雄的忠诚竟被懦弱和对局势走向的不确定性取代了。“是否想用这种消极的态度回避现实,你应该清醒,罪恶一旦种下,任何责任都推脱不了。”
“是的,”贞泽雄回答。“但我无能为力。”
“你是为了个人着想,还是家庭。”横路顺男接着问:“你是怎么看待我们带给中国人灾难这个问题的?”
“怎么说呢?”贞泽雄并不隐讳:“我的家庭,我的前途,我制造死亡的称谓,还有日本国的未来我都想。至于中国人的遭遇嘛,这是战争造成的,与我无关。”
“你的回答很精彩,不是吗?”横路顺男让电筒的光亮照到贞泽雄的脸上,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被石井和军部赏识的英雄竟是一个演戏的绝佳角色。“你说那些‘木头’就像死魂一样,搅扰得你寝食难安,是那些被细菌毒杀的人让痛苦带着恐惧传染了你,使得你渴望向上帝忏悔,企图得到饶恕,同时,你又对我们带给他们的灾难和罪责一推了之。朋友,你不会得到宽恕的,堆成山的尸骨会把你埋葬,女人会撕下你身上的皮肉,男人会无情地把你砸成碎末,孩子会把你活吞下去,那些无辜的死魂也会用别样的方式,用你的痛苦洗刷他们曾有过的耻辱。贞泽君,请原谅我的直率,战争逼得我们走向这条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不希望战争结束了落到被绞杀的地步,现在看来,上了贼船就别想再下来,反正怎么样也是刽子手。”
贞泽雄听得毛骨悚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头脑立时又清醒了许多,恐惧使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你怎么说得这么玄乎,不是在胡说八道吧。你我都知道,大日本帝国是不会战败的!”
横路顺男并没有笑,听声音很是认真:“贞泽君,我很清醒,你也没糊涂,从天性来讲我们都不想做恶人,可是我们这些人却被历史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它使我们看到了奇迹,同时也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一桩桩罪恶。你相信吗,中国人决不会一再忍让,他们会醒悟过来,把我们赶走。还有,你感觉到了吗?的星星之火绝对可以变成燎原之势,这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在这种时候千万别说那些没用的话,何苦呢,他们不怕死,咱还不能陪着吗?继续作恶吧,恶人是不会受到惩罚的。”
“那样不是永远也回不了家,见不到美丽的富士山啦。”
“想的倒挺多,到时候我们的骨灰被扔到哪里谁能知道?”
贞泽雄愁眉苦脸,完全清醒的头脑让他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我没有见到我母亲最后一眼,这回连我妻子恐怕也不会见到了。石井这个王八蛋,那时我那么求他,他也没让我回家看看,真他妈的没有人性。但一细想,选择留下也不失为一个正确的决定。“
横路顺男苦笑了一声叹息着问道:“就因为这些使得你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你很重亲情。”
贞泽雄心事重重,只听他说:“你只说对了一半儿。”
横路顺男非要刨根问底儿:“良心上的不安?”
“没有的事,为了大和民族,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贞泽雄回答。
“很好,或许你会得到宽恕。”横路顺男受到了震动,接着问:“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贞泽雄说得很无奈:“我束手无策,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再说在这种时刻,我们也应该想想我们的国家。”
“我承认,这对你我而言是很遗憾的。”横路顺男很会说话,见话说得总离不开战争这条线,便想脱身:“唉,我们不能左右自己,国家之间的事自然有那些将军和大臣们去处理,我看现在咱们还是弄点儿茶水醒醒酒去吧。”
黑暗里隐藏着无数的浊流,继续掀着恶浪,中国这段灾难的历史的产生和发展被日本军国主义蒙上了耻辱的痕迹。
谁知道这段耻辱的痕迹什么时候会被洗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