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龙也赶紧伏下身,专注地注视着汽车驶来的方向,只一会儿工夫,有两辆汽车就停在四方楼的大门外,这种汽车同华龙以前看到的是一样的。华龙看到从四方楼大院里出来四个日本士兵和几个穿白大褂的日本人,这些白衣人每人推一辆平板车,来到汽车车箱前,日本士兵把车箱后的车箱板打开了,白衣人在从车上往下抬一捆一捆的东西。华龙想看看究竟那是些什么东西,于是,冒着危险又向前爬行了三十多米,这时他看清了,那些东西都用草袋子包着,外面还捆了两道八号铁线,他仔细一看,那草袋子两头各探出一个人的脑袋,头发还在飘动着,那是两个人一颠一倒地捆在一起的,胳膊和腿还在草袋子里动弹呢。藉着夜色的掩护,华龙又向前爬行了三四米,这时他听到有一个人的声音从那捆着的物件里传出来:“狗日的日本人,这样秘密地把我们押到什么地方啦?”
另一个同样在物体里的人愤愤地说:“这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日本人把这些捆着的活人,一捆一捆地扔到平板车上,然后就把这些人推进四方楼的院里去了,华龙数不清有多少人,反正卸了一个多小时。
华龙看到有四个日本士兵担任警戒任务,其中就有福田,等白衣人卸完了这些被捆着的人,都到四方楼里去了,连开车的司机也没剩下,华龙知道他们去办理交接手续去了。
华龙早就想寻找一个机会进入四方楼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所在,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真的很可惜,四方楼大门有四个值勤的士兵,在严密地监视着一切可疑的动静,要想这样闯进去那是非常危险的。华龙心想,即使进不去四方楼,看看汽车里面也没白来一趟,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行动了。
当跟车押运的日本士兵、司机,担当警戒的日本士兵和穿白大褂的日本人都离开汽车,华龙便敏捷地奔到汽车跟前拽开车后箱板一看,车箱里有两层四十厘米的隔板,每段隔板的车箱部都有两副皮带夹子,每层木板上还铺了稻草,车箱里还有一股酸臭味,在车箱底部还残存着一些吃剩下的麪包,还看到二十几副手铐挂在当把手的横木杆上,再也没什么可观察的了,华龙没有耽搁更多的时间,马上离开了汽车,他总算松了口气。
当特别输送车卸完“木头”开走以后,华龙还没有从惊恐中醒过劲来,他的头脑闪现出一个又一个零乱的片段。一个月前的一个夜晚他看到也是这种用美国道奇车改装的,焊了个大铁箱子的特别输送车从那条平坦的路上开进四方楼。半个月前,也是在晚上,他再次看到了这种特别输送车在夜幕里驶进四方楼。于是,他开始留心,每天大约一到那个时辰,他就耐心地透过工棚的空隙仔细地往外观察,每天这种特别输送车开进去两三辆,但他一直不知道车厢里装的是什么。今天,他终于看清了,那十四捆被称作“木头”的货物,都是一些活生生的人。
对此,华龙心里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真实的证明,那被捆绑的,从车厢里卸下来的,露出双脚和头发的原来是一些不知姓名,看不清面目的活人。
这是一些什么人呢?为什么以这样残酷的方式秘密地解送到这里呢?难道说这里是一座不为人知的特别监狱?这些为什么使华龙的冷汗从身上的毛细孔里冒出来,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打了一个寒战,明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茫然和恐惧的神情。
这时,华龙突然看到江上秀树从四方楼的方向朝他径直走来,华龙当然知道再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所幸也径直朝江上秀树走去,还故作镇静地说:“你干什么去了,害得我找了你半天。”
江上秀树也有些吃惊地望着镇静中的华龙,却反问道:“在这里,你都看到了什么?”
华龙冷静得让江上秀树感到惊讶:“我刚到这儿,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知江上秀树是相信了华龙,还是把疑虑藏在了心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以我的身份,暖气的活我可以让水暖工和任何一个劳工去干,你心里明白我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
华龙实在不清楚江上秀树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话,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
“喂,你怎么啦?”
“我……我没什么。”华龙嚅嚅的很快便冷静下来,但他仍然背着身,低着头,不敢有一丝动作。
“别装啦,这里只有你和我。”
然而,华龙浑身紧绷的神经仍然没有松弛下来,仍感到胸口上的那把刺刀对着他的心脏——而且是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中日亲善,来解救他们的天皇的日本士兵。待了足足有十几秒,华龙才轻轻地说:“我没装,真的什么也没看到。”
“你在骗我,作为朋友,是不该这样的。”江上秀树拍了华龙肩头一下,一副老成的样子,显然,他对华龙的回答不甚满意,近视镜后面闪出一丝失望的目光,彷佛还带着点儿人情淡漠的神情:“朋友之间不应该互相欺骗。”
“朋友,我们会成为朋友吗?”华龙没有回答,他来回走了几步,最后走到江上秀树的面前,英俊的脸上显得很坦然,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对方,里面全没有了往日那一丝友好的柔情,一种恨意从脚底升腾到脑门,他感到他才真正受到了欺骗,他这才明白,他的生命很可能随时都会在这里被人为地画上句号。
“……”
江上秀树疑惑地看着华龙,他怎么也想不到华龙无视他的友情,不但不理睬他,还这样毫不掩饰地用敌意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们日本人还能做错事吗?对你们而言,给这片天地带来所有的罪恶都无所谓。”华龙的思想受到很大的冲击,他完全忘了眼前的这个日本士兵也可以随时决定他的生与死,继续铁青着脸说:“却还莫名其妙地说什么,你们是来拯救我们的,是为我们送来幸福和安宁的天使,我们真的应该感谢你们的仁慈,无怨无悔地真心供奉你们才对。江上秀树,你看我说得对吗?
江上秀树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这张曾经熟悉的脸,在异国他乡给了他安慰的人,怎么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如此深的敌意,这令他感到不安,同时,他也明白华龙一定是误会了他,江上秀树不由得有些心酸,咽了口唾沫,很悲哀似地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此时此刻,你心里一定很恨日本军人,当然,也会包括我。但是,在我眼里,你依然是我在异国他乡的最好的朋友。”江上秀树有些内疚。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说下去:“其实,以前我并不瞭解这些情况,我知道你们的生活过得真是太凄惨了,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怎么能让人受得了。唉……”江上秀树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在日本时,虽然我受到了极端主义的教育,但与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中国人纯朴、善良,宽容的传统本性,还有忍受,懦弱般息事宁人的本能。当然,这其中不乏道义重于天,肝胆相照视死如归的气概,这些都对我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会回此而背叛我的国家,因为我是日本人。”
华龙总算明白了江上秀树的苦衷,看到他并无恶意的眼神,原来紧张的情绪也总算完全松弛开来,但他的话依然透露着不屈的信息:“现在想来真是做了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恶梦。想当年,全中国的民众载歌载舞地欢呼推翻了帝制,把袁大头推上了宝座,哪成想,他竟是一个大坏蛋。腥风血雨中,孙中山把袁大头赶了下来,可惜好人命不长,百废还没待兴,他就一命归西。接着蒋介石这一上来,老百姓可遭了殃,好好的一个国家让他弄得四分五裂,年年战事不断,而傅仪竟然为了他那个小集团的利益,把东三省变成了满洲国。荒唐啊,他们这些人对不起生他养他的中华呀,是老百姓养育了他们。更可恨的是,日本军队乘机发动的侵华战争。”说到这里,华龙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掷地有声地接着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呀?对不起,江上秀树,不管你们称我们为‘东亚猪’也好,还是叫我们‘东亚病夫’也好,这是你们的事。有一点你记住,中国人不会放弃生存的权利,我们的祖先早就用行动告诫我们,对剥削,对侵略者,对一切的不公平,一定要反抗,哪怕豁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听完华龙的话,江上秀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不到这个平和、可敬的中国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激动,而且,言辞也变得尖锐而严历,还带有强烈的反日情绪,他强忍下心中的不满,幽幽地说:“如果我是刚从日本来,如果我不是亲眼目睹了你们的遭遇,如果我们不曾有过几次友好的接触,听到你的这些言论,我肯定会杀了你,可现在我无话可说,只能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他停下来,垂下眼帘,躲闪着华龙的目光,这一连串的话语和动作扫去了华龙脸上的愤恨,但江上秀树仍然低着头,谦虑地说:“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场圣战,一场效忠天皇,推行大日本主义的圣战。唉,我真是太天真了,在中国,这叫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听过吧,黄鼠狼给鸡拜年。”
华龙抓住江上秀树的手,激动得有些哆嗦:“黄鼠狼偷完鸡会偷偷地消失,可你们日本军队抢了我们的财富,杀了我们的人民,烧了我们的房子,奸污了我们的姐妹,却还赖在这里不走,我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江上秀树无言以对,推开华龙的手,气恼地说:“我们干什么说这些事情,国与国之间的问题你能解决得了,还是我能解决得了?”
华龙想想江上秀树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一个日本士兵能够听他说那些话,已经有着超常的忍耐力,何况并没有责备他,更没有陷害他的企图,这本身已属不易,他的回避并没有错,想到这里,华龙改用温和的语气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现在,你说我们谈些什么呢?”
“你总算冷静下来了,真吓坏了我。”江上秀树并没有夸大事实,他变得严肃起来,但语调是关切的:“刚才的一切你都看到了,我敢肯定。”
华龙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如实地回答:“是的,看得清清楚楚,彷佛永远都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江上秀树毫不隐瞒:“你会被杀头的。”
华龙也不回避,只听他说:“死是很痛苦的。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四方楼又是干什么的地方?”
“你问的太多啦,我说过,我是日本军人。”江上秀树话锋一转,眼里闪着狡黠的目光。“其实,你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问,更什么也没说,我可以证明。”
华龙心领神会,他读懂了江上秀树的用意:“是的,刚才我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不知道谁在胡言乱语。”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突然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心灵的撞击。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天地被黑暗包裹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沉入恐怖之中。只有这里,只有在这面积不到四百平方米的地方还残存着透明如昼的光亮,也只有华龙清楚,在这光亮的掩盖下,这里隐藏着罄竹难书的罪恶和罪恶的野心。
“我是经过三个月的军训,两年前才来到中国的,来到这儿没多久,我就开始怀疑我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江上秀树的目光充满了疑虑,似乎还流露出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他的年轻而稍显成熟的脸满是愁容,深深地叹了口气,才说:“唉,在狂热的情绪和扩大疆界思潮的鼓动下,我抛弃了多病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与很多同我一样想法的青年先后来到了这里。”
“你的父母呢?”华龙问道。“怎么没听你说过他们。”
江上秀树很伤感:“我的父亲因为战争,战死在平型关,我的母亲因为我的选择,一气之下犯了心脏病,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我。”
华龙感叹道:“多么可怜又可爱的母亲啊。”
“我知道母亲、妹妹,还有祖母是很爱我的,当然,我逝去的父亲也同样爱过我,尽管母亲极力反对,我还是选择了这条不该选择的危险之路。”江上秀树叙述着,彷佛此时,他才理解了母亲当时的阻拦是多么的正确。他接着说:“与日本不同,这里四季分明,一切也很宁静、祥和,我明白,我这样说是很片面的,因为,这里有战争——由我们日本人挑起的战争。也许这里有很多很多我不瞭解的事物,但我看到的一切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对的,什么错误的,这不寻常的经历,使我懂得了失去的宝贵。是啊,父母曾有过的亲切的话语,慈祥的面容,妹妹纯真的心灵,可爱的神态,祖母忧伤的目光,日渐衰老的身影,还有家庭的温暖,故乡的美丽。对啦,我还有一个漂亮、聪慧的未婚妻,我知道她一定会等着我。一想到远离了他们,或者有一天永远地失去他们,我的心里就感到非常的可怕。在这里,除了你,我所得到的都是愤恨的目光,这叫什么‘东亚共荣’、‘日中亲善’?我们并没有受到欢迎,相反,到处都是声讨的浪潮。”
“你的亲人,你的故乡,你的所有的爱都在日本”。华龙一字一句地说,江上秀树的话让他有些动情。“因为,那里才是你的祖国,只有在那里,你才能生活得踏实、安宁和幸福,你想想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会让侵略者玷污吗?中国人不会允许,历史将会证明我说的这一切。”
江上秀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青年竞能讲出如此震撼人心的话来,他不得不佩服具有强烈的民族精神、不屈意志的中国人所具备的反抗侵略的意识,是永远也不会被抹杀的。想想自己的处境,他有点儿忧郁。“这里的生活和日本完全不一样,到现在,我还一点儿也不适应,话又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适应呀?但我改变不了这种现状,因此,活着坚持到战争结束,是支撑我的唯一,如同你们诅咒日本终究会失败一样的心情。”
华龙的心软了,他动情地安慰说:“是的,你说得很对,我想象之中像你这样的士兵不止你一个,他们反对战争,思念故乡,渴望回到亲人身边,这样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谈到故乡、亲人,江上秀树显得很激动:“我是一个农艺师,到那时候,我会请你到我的故乡,品尝鲜美的、透着香甜的日产水果,观赏美丽的樱花,欣赏日本姑娘独特的民族服饰,我会让我的未婚妻。不,那时她应该是我的妻子了,还有几个淘气的儿女,一起陪你游览我的故乡秀丽的风光。”
华龙的手更紧地握住江上秀树的手,激动地摇晃着,真诚地说:“到那时候,我和我的朋友同样会欢迎你,欢迎你那些可以称作朋友的朋友来中国观光,作为一衣带水的邻居,我们为什么不能友好相处呢?”
“是的,我们可以互相交流、互相通商、互相理解、互相信赖。”
“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但绝不会是以今天的这种方式。”
“当然,战争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我真不知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但我希望能早一天结束,这是我的心里话。”
华龙深情地望着江上秀树,碰到对方同样是深情的目光:“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能有你这样一位日本朋友,我感到很高兴。”
“我更希望中日会成为友好的邻居,而不是互相仇视的敌人。”
“以我们的真心,让我们共同祈盼这一天的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