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清脆的枪声,呼啸着,子弹一前一后击中了狂奔的那个人,这是追赶的士兵和守护通道的岗哨几乎同时射出的子弹。那人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总算稳住了身体,他想用手捂住伤口,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来。痛苦的神情使得那人面色苍白。也许后面的伤口更为严重,身体开始往后倾斜,眼前也越来越黑,在失去知觉,跌倒之前,那人还是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让身体向着大门的方向倒下去。
也许,当身体与大地相接触的那一刻,彻骨的疼痛反而让那人的意识清醒过来,那人感到身体有好几处在往外冒血,而随着血的流出,逆向涌进体内一阵冷溲溲的寒气,那人努力抬起头,模糊的双眼像要胀裂似的,刀割一样的剧痛让他皱了一下眉,面孔由于痛苦和失望而扭曲、变形,那人极力控制住头晕和渐渐模糊的意识,伸出双手,抓住地面,拖着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爬行。一寸、两寸……身体有如千斤之重,没有爬出半米,就再也没有了力气,脑袋一低便躺在了地上,双手也一前一后停止了运动,双眼却还保留着那种难言的渴望而不愿闭上。
他死了,死得那么凄凉,那么痛苦、那么失望。
他死了,带着对日本士兵的仇恨,带着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人生的遗憾,那么快就死了。
他死了,虽不壮烈,也不惊天动地,却毫无保留地捍卫了他神圣不可侵的尊严。
他死了,士兵也没有放过他。他们奔过来,用脚,雨点儿般地踢在那人渐渐冷却的躯体上,枪托无情地击在那人溅满血的、没有知觉的脸上。这时,没有了反抗,没有了对自由的渴望,也不会再对痛苦的折磨发出呐喊,只有士兵的暴虐。
狗剩终于明白了,要想从这里逃出去,简直比登天还难,在这里,中国人与东洋人之间是绝对不会有平等的。日本士兵千里迢迢地侵占这里,就是要掠夺这里的宝藏、奴化这里的民众,压榨干他们身体里的血,摧垮他们的意志,征服他们的灵魂,眼前的一切,让狗剩心里升腾起非常可怕的想法,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有好一阵没有从那场恐怖里解脱出来。他不知道,刚刚死去的和那些被送进焚尸炉的是些什么人,但他知道那是一些受尽屈辱的人,不管怎么说他们尝试过了,他们反抗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苦难将没有尽头。狗剩相信,一切判逆之路常常会这样,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重新现出一种不可捉摸的神色,好像这个结论重新给他注入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把车拉过去,把他也扔到焚尸炉烧了。”身边的士兵催促着。对士兵而言,把一个人杀死,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无所谓。狗剩从思索中反应过来,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简直哆嗦着看了士兵一眼,弯腰拉起板车朝死尸走去。
“今天你又有了新的收获。”一个士兵说,言外之意是在炫耀自己的枪法。
“怎么不一起把中国人全烧死,我恨中国人,我恨所有的中国人。”押着狗剩的那个日本士兵狠狠地说。
狗剩把两个日本士兵的对话当做两只狗在狂吠,像没听见似的,把目光定在死者的身上。这人的面孔已血肉模糊,头骨已经露了出来,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更无法猜测他的年龄,他的高大健壮的身躯已经看不到一处完整的皮肤,枪痕、伤痕、渗透了血迹的衣服,枪眼处往外流着血,简直惨不忍睹。狗剩心情沉重,伸出颤抖的手费了好大劲才把死尸弄上板车。
板车增加了重量,吱扭声更加烦人,皮鞋和土地的摩擦声,挥不去的血腥味让狗剩筋疲力尽。他不是懦夫,而是受的震动太大,他终归是亲眼看到了死亡,这比他想像的还要可怕,他甚至都不敢多瞧一眼死者。他往焚尸炉里送的死尸什么样的都有,僵硬的、缺胳膊少腿的,整个身体没有一块儿皮肤的,浑身溃烂的,心、肝、肺不翼而飞肚子空空的,而更多的是他无法获知死因的。想来想去,在这里待下去肯定凶多而无吉,这是他发誓要逃出去的原因。
通向焚尸房的距离,今天变得似乎长了很多,费了吃奶的劲,捱了很多骂,甚至还被踢了两脚,最后总算到了焚尸房。焚尸房的门敞开着,狗剩拖着刚刚死去的,身上还有一丝暖气的尸体往里移去,一堆骨灰堆在炉旁的墙角处。一个日本人——专职焚尸的,正在打开输油开关,炉膛里霎时蹿起熊熊的火焰,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具具尸体。狗剩只觉得刺鼻的腥臭味迎面扑来,呛得他一个劲地恶心,透过炉口,狗剩似乎还看到无数的冤魂舞动着手臂,呐喊着:“日本人迟早要滚出中国的。”
转瞬间,所有的尸体都化作一缕烟,顺着烟囱升入空中。狗剩把不知又是什么时候焚烧的人的骨灰装到板车上,这才推起板车往回走。
路上,狗剩惊奇地看到,监押他的日本士兵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来,这些恶魔也会笑?简直是天大的奇迹。狗剩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乘他高兴,也许会放我回去看看。只要让我出去,再想让我回来没门。”想到这儿,狗剩扭转头,小心地笑着说:“太君,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日本士兵从梦境般的呓想中被惊醒,不懂人语地喝斥道:“你妈早死了。”
狗剩权当疯狗放了一个臭屁,他相信,他的妈妈一定在苦苦地盼着他回去。“我妈没死,她一定在家等着我呢,求求你。”
不知这个日本士兵刚才想到什么快意的事,狗剩的请求并没有引起他暴怒,但依旧露出凶狠的本性,不怀好意地说:“小孩,你太天真了吧,进到这里的人,你看到有哪个活着出去了。我告诉你吧,要想从这里出去,只能像你这几天扔进焚尸炉里的那些不能呼吸的人一样,从大烟囱里爬出去,其他的路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狗剩惊呆了,他无法想象被烧成灰,化作一缕青烟飘入天空,这对他还有什么意义?看来,活着出去真的没有指望了,他的最初的狂暴般的坚定,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不用说,自己早晚也要变成一堆灰,化作一道烟,狗剩的心懊丧到了极点,无奈的他只有在痛苦中,等待那不可思议的、无奈的一刻。他们将用什么方法弄死自己呢?又是谁会把自己扔进可怕的焚尸炉里呢?狗剩不知所措地想着。他并不是蠢笨的孩子,在这里,他见到过形形色色的日本人,他们个个如恶魔一样,也接触了形形色色的被关押在这里的中国人,他们个个崇尚自由。死给狗剩带来的印象尤其深刻,他一直小心翼翼,唯恐惹出麻烦。他有足够的耐力等待机会,胆小只是表象,纯真只是天性,骨子里永远隐藏着滋生出的对自由的向往,无论如何都得挣扎一番,他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这样想着的工夫,他和那个日本士兵重新回到了四方楼。他不知道这座戒备森严的大楼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开始,他只知道这里只关那些健壮的、具有反日情绪和抗日的男人,而他通过给日本人干活,又注意到从这座楼里出入的,多是一些年岁较大,似是有文化的,穿白衣服的日本人,当然,也有一些军官经常来这里,他们的表情严肃而阴沉,或是用狠毒与可怕来形容。这时,楼的前面停着一辆汽车,几个鬼子正从车上往下卸货物——那是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箱子。
通常运送、装卸东西都是由四方楼外的劳工进来干的,这变化引起了狗剩的注意。狗剩看不清木箱里装的是什么,只能看到那些日本士兵小心翼翼地轻抬轻放。他猜想,那里面一定是一些贵重的东西,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小心,也不会用日本人自己动手。越是难解的谜,越是能够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他猜测,那些绝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这类搜刮抢掠的东西早已运到日本去了,那么,这些是什么东西呢?尽管狗剩睁大了眼睛,他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也许是天赐机缘要满足狗剩的好奇心,在日本士兵往下抬最后一只木箱的时候,他看到一只小老鼠从木箱底下窜出来,一个抬木箱的日本士兵眼睛的余光正好看到这只小动物从脚下跑过,心一慌、脚一抬,由于这个日本士兵没有同另一个日本士兵和力,木箱一斜,便从车上落到地上,只听咔嚓一声的同时,两个士兵也被带倒在地上,还好木箱并未砸着两个鬼子兵。狗剩心里一边骂着怎么没砸死他们,一边乘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迅速地奔到倒在地上的日本士兵身边先扶起一个鬼子,还殷勤地给这个日本士兵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但狗剩的双眼却斜视着木箱,很遗憾,木箱很结实,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被狗剩扶起的日本士兵并不领情,用手一扒拉,把狗剩推到一边,眼睛四处寻找着。那只可冷的小老鼠正惊慌失措地逃窜,这个日本士兵似发现了仇敌,喊道:“抓住它。”便一马当先地追上去。其他的几个日本士兵也赶上去,把那只惹祸的小东西围在中间。
那只老鼠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憋足了劲,左冲右突,几个日本士兵狂喊着,紧紧地控制着所有突围的方向。不知是鬼子兵故意要活活累死那只小老鼠,还是身上的枪阻碍了他们的速度;不知是老鼠太狡猾,还是极强的求生欲促使它疲于奔命。反正,日本士兵没抓到小老鼠,小老鼠也没逃出日本士兵的包围圈。
狗剩不敢上前,只是站在离日本士兵不远的地方观看着,押解他的日本士兵早被这滑稽的一幕吸引了过去。
那只老鼠——狗剩已经看清,那是一只毛茸茸,身披黄、黑、白条纹的,不到四寸长的老鼠,闪着绿光的双眼,滴溜溜地乱转,长长的尾巴搭啦在地上,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危急之中,它先窜到一棵大树底下,顺着树绕了大半圈,可能没发现藏身的地方,便毫不犹豫地窜到树旁边的几块石头缝里隐藏起来。
“哈哈,它也狡猾狡猾的。”
“别让它跑了,抓住它。”
士兵们把几块石头围起来,一个个摆好了架式,以为老鼠再也不会跑掉,老鼠也可能发觉它已处在极度危险之中,也在寻找日本士兵的破绽,以求在一击之中逃到平安的地方。
几个鬼子兵做好了一切准备,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老鼠被逼得就要走投无路的时候,不知怎么会爬到两尺多高的石块上,奋力一跳,不偏不斜地从高处落到一个日本士兵的脚面上,没见它停留,借力一下子突出包围圈,一直朝大门的方向逃去。
狗剩的双眼一直注视着这一荒唐的场面,他看到了那张可怕的脸:士兵的那张由于厌恶和恐惧而僵直的面孔,这表情让狗剩感到可笑,士兵的惊恐与狗剩的幸灾乐祸的表情是截然不同的。
“抓住它,放跑了不行。”士兵们并不甘心,看见小老鼠朝狗剩那边跑去,便一齐嚷嚷起来。
“小东亚猪,你的抓住它。”身旁的鬼子兵指使着狗剩。
狗剩感到这是天赐的、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到了面前,也许会借这机会跑出去,狗剩拔腿便追上去。老鼠的大脑也许有它的思维方式,当它发现又有人继续要致它于死地的时候,便更玩命地要离开这平坦之地,企图钻入附近的乱草或是大门角落的洞穴之中,狗剩可不许它的阴谋得逞,故意把它往大门的方向赶。
“赶过来。”
“那边的不行。”
嘈杂的声音让狗剩清醒了很多,大门的岗哨也横眉立目地注视着他与老鼠的行动,门上那把大锁更是醒目地牢牢地锁着。狗剩没有停下脚步,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荒诞,在这种场合,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达到目的的,心也一下子凉了半截。
狗剩没有让这种冷却的心持续多久,快步地驱赶着老鼠,也许老鼠在长时间的逃跑中晕了头,居然径直朝狗剩跟前窜来,他咬咬牙,瞅准了,右脚一下子踩上去,那只脚正好整个地把老鼠压在下面。老鼠在脚下挣扎着,嘴里发出吱吱的叫声,尾巴劈里叭啦地抽打着地面,尖利的牙齿更是死死地咬住狗剩的鞋帮,这也许是垂死挣扎或对来临的不幸发出的反抗。
狗剩背转脸,看也不愿看一下,他现在感到,人与动物的生存方式虽有所不同,珍惜生命的心情却是相同的,尽管到目前为止老鼠还活着,而一会儿却要面对死亡。狗剩不由得可怜起这只老鼠来,至少这也是一条生命。凭心而论,此时,他倒想放走这只老鼠,虽然没有什么理由,虽然那几个鬼子兵不会饶了他。
脚下的老鼠挣扎得更厉害了,吱吱声也更瘮人。狗剩偷偷看了一眼脚下的老鼠,他认为这是上帝对他的绝妙讽刺,一个被囚的高级动物在把更低级的动物踏在脚下,这是多么的不公平。“你去死吧。”不知是什么原因促使狗剩把全身的气力全运到脚上,好像一切的悲忧都在这一声呐喊中消失了。
那个曾被老鼠吓得丢魂丧魄的士兵见老鼠已命丧黄泉,这回来了劲,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是几个耳刮子。“我要活的,谁让你弄死的?”
又一个鬼子兵不怀好意地走过来。说:“他要活的老鼠,你说怎么办?”
狗剩不用想就知道这些士兵的骨子里有多少坏水,于是他小心地回答:“对不起,我怕咬着你尊贵的脚,才把它弄死的。”
“你很会说话。”这个日本士兵好像更阴损。“我给点儿什么奖励你呢?”
“他想回家。”押管狗剩的日本士兵挤过来,冲其他鬼子眨眨眼,并用日本话讥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用手指了指地上的死老鼠,说道:“只要他把老鼠吃下去,咱们就放他回家看他妈妈去。”
狗剩机械地看了看地上流出满嘴的血,无比讨厌的老鼠,胃里有一种不适的感觉,他在家的时候,碰到老鼠从不正眼去瞧,这种动物让人太厌恶,何况老鼠现在这个惨样,他能不看到就万幸了,别说去吃了。他知道,回家的诱惑是多么强烈,但那死老鼠怎么咽得下去呢?
“吃吧,吃下去就可以回家看到你的妈妈。”
“你的妈妈漂亮吗?领来让我们玩玩。”
“瞧他这样,他妈妈准不会难看。”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知道我要回家呢?这些恶魔似的日本士兵怎么会有人性呢?我已经失去了被宠爱的一切,温情全变成了梦想,在这座地狱般的魔窟里,只能和他们角逐到最后,他们是不会把自己从这座被罪恶堆砌的牢笼里放出去的。虽然狗剩心里这么想,回家的诱惑仍是那么强烈,万一……”
“吃下去。”士兵的声音注入了野兽的本性。
“吃吧,吃下去一定放你回家。”日本士兵的话里渗出了恶魔嘴里的毒汁。
狗剩狠狠地摇摇头,他控制住自己不去想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好事。
“不吃。”士兵的脸上被狗剩的无言反抗惹得充满了狰狞。“小小的‘东亚猪’也敢违背皇军的旨意,吃下去……”
在这样一座恐怖的魔窟里,与恶魔打交道,让狗剩感到可怕,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鬼子兵,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哪有人生吃老鼠的?”
“你还是人?吃,不吃不行。”一个日本士兵嘴里骂着,手从腰里抽出刺刀,几下就把小老鼠剁成了肉块,用一张纸垫上,抓起一块就往狗剩嘴里塞。“你看它的肉多鲜、多嫩,吃下去,不吃死了死了的。”
其余的士兵迸发出大笑,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狗剩明白,这是东洋鬼子在拿他取乐,在羞辱他,他紧闭着嘴,连眼睛也闭上了,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让恶魔似的日本士兵和厌恶的死老鼠离开他的视线。
“叫你不吃。”那个日本士兵狠狠地踢了狗剩两脚,冲那些日本士兵喊道:“来,撕开他的嘴,豁开他的喉咙也要让他把这只可爱的老鼠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