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街头大辩论
杀猪帮自成立以来,以杀猪宰人为最高守则,从在北城门洞开业敲了守门军士一笔伊始,生意算得上是日见兴隆,蒸蒸日上。
虽然也有走麦城钻套子的时候,比如被宝马帮和福善堂贾堂主摆了一道,但那时毕竟是喝醉了酒,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今天上午在这东大街上,杀猪帮三人就真的灰头土脸了。
现在三人清醒得可以听见蚁虫谈情说爱,又是自己主动找上陆总捕头,想借官府势力给黑领会吃点苦头找点麻烦,谁知到头来睁着双眼让这么多人黑了一道,摆了一道。这才是杀猪帮有史以来甚至是永远的大污点大耻辱,三个人一时回不过神来。
围立的黑领会众人听彭老板说话,全都狂笑不止:“游戏,游戏!好玩,好玩!”
英明的陆总捕头审完案子,回过头冷冷地望着杀猪帮三人,看得三人心底直发毛。
其实人跟人都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但人跟人完全不一样。
比如眼前这陆总捕头,一身官衣满脸杀气,代表的是大明律法,代表的是东昌府的秩序,官威凛然,任杀猪帮三小子懵懂天真,狂妄胡为,却是万不敢得罪的。
人常说,民心似铁,官法如炉,自古民与不官争。
何况被朝廷锦衣卫追捕的陈谷与希里花,就象大冬天吞下一个大大的冰冷的糯米团,那个冷硬疙瘩始终梗在腹中,时时难放下,更是不敢轻易与官府势力对对碰。帮主老大也笑不出来了,杀猪帮三人不自觉的缩缩身子。
“这三人看着有点眼熟嘛!”陆总捕头看了小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禀圣明智慧的大老爷,这三人是福善堂喜乐班的三个头领,带着羣傻子唱唱跳跳的!”旁边的衙役报告说。
“噢”,陆总捕头拍拍脑门终于想起这三个人,“按说你们三个也算是东昌府有名之人,不要因为有了一点小小的名头就狂妄自大,惹是生非,破坏东昌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孔夫子的老子曾经讲过,唱歌要高调,做人要低调。你们好好反省反省,念在初犯,暂不追究!”
训完杀猪帮三人,转过脸对朱大首领谄笑一阵,笑道:“朱大首领好!大家玩得开心就好,祝朱大首领天天开心,日日愉快!在下告辞!”说完领看众衙役扬长而去。
陆总捕头领着众衙役退走,杀猪帮三人才缓过一口气,暗道好险好险,差点被弄去吃几天牢饭,到时候皮肉受苦不谈,会再攀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了,幸亏喜乐班领导的名气让杀猪帮躲过一劫,三个人终于又觉得轻松自如了。
黑领会的书金光与赢德多跳脚大笑,大呼小叫着命令马仔们继续收保护费,杀猪帮三人像被人踹中窝心脚,堵得慌,却也无可奈何,就这么灰溜溜逃走,想想又不甘心。
这时,对面商号里又传出希哩哗啦货架掀翻的声音和黑领会帮众欢呼的嘈杂声,正是刚才那个得意非凡地分析解释四和采玄机的洪老板的店铺中。
只见一个腿脚快的马仔高举一本书,飞跑到朱大首领面前报功:“报告朱大首领……属下等在洪老板商号中发现反书……恶毒咒骂大明要亡……大逆不道,其罪当诛灭五族……请朱大首领定夺!”
马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按捺不住一脸兴奋,发现这么个大反贼可以说是首功一件,仗着身手敏捷,从同伴手中夺过书直奔朱大首领处领功,心里哪能不乐!
听说是反书,朱大首领双眉一跳,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朱大首领急忙迎上前,喝道:“不要急,不要急!且慢慢道来,反书在哪里?”
马仔喘匀了气,忙忙地点着翻开的书的第一行道:“朱大首领请看,这里,这里写着大逆不道诅咒大明朝的反诗……明灭或可睹……”
朱大首领瞅一眼,双眉倒竖,骂道:“笨蛋!蠢材!你睁开狗眼看看,那是什么诗,是什么意思!”
黑领会抢功马仔似乎觉得大首领的神色不太对,一时又不明所以,吞吞吐吐解释道:“朱大首领……你看这句反诗……明灭或可睹……可睹就是可以看到,老师教过的……诗的意思是大明朝的灭亡可能是可以看到的……这不明显是在咒骂大明朝短命吗?这不是反诗是什么?”
朱大首领“呸”了一声,一回首,贴身的两个护卫冲上前去,一人一掌将争功抢赏的黑领会马仔打得左右摇晃,抱着那本反书往后便倒。
书金光与赢得多押着老鼠胡须的洪老板过来了。洪老板比彭老板好些,虽然脸色苍白惶急,手里也抱着一摞书,头上却少了顶纸筒高帽。
洪老板一路哀叫:“朱大首领!开恩呀!那不是反诗啊!”
书金光走上前路踢了那个躺在地上的马仔一脚骂道:“王八蛋!让你看清楚弄明白再说,你小子见风就是雨,希图邀功请赏,丢人现眼,真是该死!”
“朱大首领明察啊!那句诗头上还有两字,在上页最末,合起来是‘云霞明灭或可睹’,是诗仙李太白天姥山吟别诗中的名句,不是反诗呀!”洪老板呲牙咧齿,大声叫屈。
这一段插曲可把想溜又不甘心的杀猪帮三人乐坏了,觉着总算出了一口邪气,心里舒坦了七八分。
原来黑领会的人除了收保护费,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查反书。刚才捱揍的小马仔看到“明灭或可睹”五个字,一激动根本没想到翻过上一页末尾还有“云霞”两字,就急慌慌过来抢功,谁知被抽得脸如猪头。
“罢了,罢了!这句诗不用多解释,是我手下的人办事马虎,自身修养差,不提也罢。”朱大首领扬扬手,洪老板如逢大赫,躬身称谢。
“且慢且慢,”书金光抱拳施礼道,“朱大首领,洪老板刚才那本书是个误会,这本书确是有问题的,”他从洪老板抱着的书中抽出一本呈到朱大首领跟前,“这是奸人仇天恩的文集,仇天恩名列皇上亲颁的《昭示奸党录》奸党名录中,是对大明皇上不忠的叛逆贰臣,洪老板居然敢刊印奸人仇天恩的文集,并公然摆上书坊出售牟利,流毒四方,罪无可赦!洪老板刊印奸人文集,等同叛逆奸人!请大首领示下!”
“吾皇万岁万万岁!小人永远忠于大明皇上!小人冤枉,小人不是奸人!”洪老板吓得脸都绿了。
“吾皇万岁万万岁!还敢狡辩!皇上定仇天恩是奸党,铁证如山,有何冤枉!”赢德多嚷起来。
“吾皇万岁万万岁!确实冤枉。小人刊印仇天恩文集是经巡察御史刘忙刘大人审查恩准的……”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上定仇天恩奸党他就是奸党,谁批准都没有用,冤枉个屁!”
“吾皇万岁万万岁!刘大人说过,仇天恩是北五省文坛领袖,刊印他的文集是皇上御批的!”
“吾皇万岁万万岁!别在这胡说八道!皇上明见万里,洞烛天地,怎么会批准刊印奸人文集!”
“吾皇万岁万万岁!确是如此,皇上金口说,仇天恩多年来赤诚忠心,只是晚节不保,爱胡逆流毒……”
“吾皇万岁万万岁!呸,呸,呸!什么晚节不保,是狼子野心大曝光,他只不过隐藏得深而已!”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上说,仇天恩属协从,基本算可以教育挽救对象,争取让他回到大明怀抱……”
“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明朝奉行的是除恶务尽,锄奸必狠,对奸党仁慈就是对皇上不忠!”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上还说,刊印仇天恩文集,可以充当反面教材,让国人从中吸取教训……”
“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明朝多的是忠臣孝子,烈士贤良,正面教材都学不完,哪用得上反面教材!”
“吾皇万岁万万岁!巡察御史刘大人上奏禀明皇上,刊印文集是为北方斯文一脉……”
“吾皇万岁万万岁!荒诞可笑!北方斯文一脉何用得上仇天恩!我们黑领会哪个不是文心圣胆!”
“吾皇万岁万万岁!小人确实冤枉!小人死忠大明!求朱大首领明察!”洪老板快哭了。
“吾皇万岁万万岁!你刊印奸人文集,就是同情奸人,支持奸人,就是奸党!”赢德多咬牙切齿。
惶急苍白,委琐沮丧的洪老板与振奋激昂,指手划脚的赢德多在街头展开大辩论,听得杀猪帮三人脑瓜转不过弯,除了听明白是“吾皇万岁万万岁!”这句,还是没听明白刊印仇天恩文集该不该。
人都说真理越辨越明,他们反倒越听越糊涂。
既然辨不出个所以然,赢德多说得有理,洪老板也似乎没有错,这么难解的问题看来只能交给朱大首领了。所有的人,包括杀猪帮三人都注视着朱大首领,等待朱大首领对这番争论作个决断。
朱大首领半响没说话,吓得洪老板抱着大摞书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苦苦哀求朱大首领饶命。
朱大首领扬起了手,街面上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连洪老板也停止叩头,热切地盯着朱大首领的嘴。
朱大首领还是不开口,扬起手只是轻轻理了理飘散的几根鬓发,众人的心更提起来。
杀猪帮老大对这个女扮男装的似乎来头很大的黑领会老大添了几分敬意。他发现同样是老大,彼老大那种领袖风范,那种在大场面上从容不迫地造势的镇定,杀伐集于一言而能举重若轻的威严是自己远比不上的,自己这个老大还得多揣摩多学习。
希里花和陈谷两人刚从官府陆总捕头的威慑力中醒过来,听了洪老板与赢德多一场大辩论,觉得这一切实在超出自己理解范围。杀猪帮三人也就不好说什么做什么,只能是继续做看戏的观众。
朱大首领理好头发,缓缓地从左到右从远到近将所有的人扫视一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对于刊印仇天恩文集一事,圣明的皇上的御批是可以印。你们仔细想一想,皇上说可以印而不是一定印、必须印、坚决印、务必印。可以与一定,必须,坚决,务必的区别是十分明显的嘛!”
朱大首领顿一顿,抬头看了看杀猪帮三人,见三人正翘首静听,微微一笑继续说:“此举可以表现了皇上的仁慈与大度,让大明子民读到奸人仇天恩的文章,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皇上当真无限伟大!可以印的意思是你想印就让你印吧,换一句话说意思是你洪老板印奸人仇天恩的文集,对大明朝也无甚伤损,爱印印去,皇上不治你的罪,再说得明白一点,伟大的皇上意思是说,皇上心里是不同意印的,既然你们硬要印就去印吧!有什么了不得!大明永远是大明,任一个奸人仇天恩也翻不了天!可以与一定,务必等表达的圣意是完全不同的,一定,务必等才是表明皇上支持的,推崇的,代表大明朝正确的方向的,作为大明臣民,我等自应该 体悟圣意,领会圣心,这样才能真正成为忠于大明忠于皇上的人,洪老板,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