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沉痛之哭
宋府大厅里香菸缭绕，灵堂上白晃晃的，站着跪着到处都是人，显见宋家是势大财雄。众人一见这么多红衣光头的半大孩子直闯入灵堂，都停下一切呆呆地看着。一些人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中叫苦不迭，悔不该忘了提醒宋员外福善堂这一码子事。
帮主老大眼光一扫，似乎看到灵堂上跪着个熟悉的身影，一片白茫茫中也看不十分真切，忙忙中来不及多想。他不怕多麻烦，就怕宋员外一包银子砸过来，将喜乐班众人赶走驱回，那就十分无趣了。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来到灵堂前赶紧下达杀字第二号令：“跪下，叩头！”三十多傻子一片呼呼通通，这些人叩头才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将大厅地面的水磨青砖砸得粉尘四起。
“哭！沉痛地哭！”杀字第三号令紧接着下达。
“好好地哭，沉痛地哭！哭得好回去大吃红烧肉！”希里花给属下加油鼓劲。
哭与笑是何班长他老人家亲自抓的训练科目，他将笑与哭都分作三级九等，级级差别等等不同。按照当日亲自训练时的要求，沉痛地哭的要领是，让哭声像腚眼里憋住的大臭屁一般，丝丝的，缕缕的，悠悠的，长长的，点点的，滴滴的往外放，要让哭声比大哭更沉重，比痛哭更伤悲，比呼天抢地之哭更回肠荡气，比顿足捶胸之哭更肚肠寸断。
一句话，沉痛之哭是哭之极致，哭的最高境界，是最能摧毁人，最能打动人，最能感染人的哭。帮主老大一出手就是这等层次的高级哭，可见他对这头一档生意的重视程度。喜乐班何班长要借这一个机会让傻子们扬名立万，开创了一个喜乐新时代。
大吃红烧肉的诱惑，加之宋府灵堂的凄寒气氛，喜乐班的三十多个业务员跪在地上表演沉痛的哭。经过短时间的统一，喜乐班众人用一个声音，一个腔调，一副表情哭起来。
沉痛的哭端 的是非凡之哭，极品之哭。喜乐班三十多个傻蛋一开始哭，灵堂上下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三十多条傻喉咙齐放悲声。
沉痛之哭声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彷佛一团轻云从地上升起，飘向半空，弥漫了整个灵堂，宋府上下所有的精神全部的心灵都浸入沉痛之哭声中。
沉痛之哭声越升越高，越飘越远，恍惚中变成了天籁之声，天伦之音，自上而下从脑门中间撕开一条缝刺进渗入侵入大家的心脏，大家的心不由得随着哭声跳动起来。恍惚之中，沉痛之哭声一变，变成了一支尖利细长的无形长钩，将众人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忧伤撩开拨开，勾住扯起，众人心中大痛，无声的泪水从心底涌上来，滔滔而下。
人生在世，太多不如意，太多不顺利。做官的嫌官小，挣钱的钱不够，狠霸霸的怕报应 ，泯天良的做恶梦，荣显者哀叹韶光已逝，失意人伤神前路无光。也许是落花流水伤春去，也许是事如春梦了无痕，也许是伤心伤情，情殇心殇。
平日里钻营忙碌，平日里面具重遮，人们都把这些忧伤深埋心底，轻易不让人知，甚至自己也麻木淡忘。今天在宋府灵堂之上，喜乐班三十多条傻喉咙表演出沉痛之哭，将每人内心深处的悲怆、痛楚、失落、绝望、哀怨、悔恨齐齐勾住扯起，众人忘记了身处何时，人在何地，彷佛被重拳砸塌了鼻梁，辛酸得一塌糊涂，两行长泪无声涌出。
傻瓜痛哭，众人流泪，一片凄风惨雾。歌声又起：
“暮度征鸿，叶随西风，挣破南柯一梦，逗凄凉，将谢芙蓉，莫在十月冷心情，趁韶华，更挑银灯。慈亲音容，依稀如影，赢得更深长哭。惟只愿西天瑶池，又添彩虹。”
帮主老大从来就喜欢唱歌，苦于没有机会。听着傻子们表演的沉痛之哭，看着白晃晃的灵堂，一时闲极技痒，想出几句歪诗，望着沉浸于感伤的泪涔涔的众人，估计不会被吓跑，于是便忍不住唱将起来，心里得意到了十分，毕竟这是自编词自编曲在公众场合表演的处女歌。
希里花与陈谷两人跟着轻和起来，两人的声音一深厚如擂鼓，一清亮如响铃，浑然天成，将何班长歪歌中揉杂着的凄伤与豁达，悲痛与欣喜，绝望与希望衬托得恰到好处，幽幽地送入众人心中，众人冷透的心中掠过阵阵暖意，眼泪流得更欢快了。
看看差不多了，唱歌的瘾头也过去了，喜乐班何班长喊道：“停！”三十多傻子立刻收住哭，简直快得闪电都追不上。一干众傻蛋眼睛溜溜转，脸上嘻嘻乐，喉咙里呼呼响，口水滴答滴答往下淌，估计都是联想到大碗的红烧肉了。
三个班领导见状大乐，差点憋不住在灵堂上狂笑滚地。这帮家伙的表演才能被红烧肉充分调动起来，今天还真给喜乐班长脸，不枉辛苦训练大半年。
还没等何班长继续下令，身后大门那传来劈哩拍啦杂乱而响亮的掌声。杀猪帮三人不知发生什么事，更不知灵堂上大鼓其掌为的是哪般，忙转身看个希罕。这一看可了不得，只见宋府宽阔的大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头，将东大街堵住大半，那一帮宋府家丁早就忘了自己的职责，与那一大羣人混在一起，伸长脖子，竖起耳杂，脸上泪痕未干。
原来喜乐班一羣傻蛋表演的沉痛之哭，不但震住了灵堂上所有的人，而且磁铁般吸住了所有路过东大街的人，这些人情不自禁的聚拢来，闻哭流泪，以泪洗面，内心伤痛莫名。
杀猪帮三人又惊奇又得意，自己训练的三十多傻蛋一场痛苦之哭，居然引出这么多人的眼泪，估计要是大明朝遇上干旱，皇上一道圣旨，让喜乐班到各府各县表演沉痛之哭，岂不让大明四方泪流成河，万亩良田皆被泪水泡透！
想不到何班长创造的沉痛之哭有这么大的威力，简直是艺术典范，万世师表！更想不到大明朝形形**的臣民麻木冷漠的面孔下埋藏着这么多的忧怨，这么多的泪水，真真吓死个人！
一个满脸刀疤如眼睛，横肉如梯田的大汉分开众人闯进来，对杀猪帮三人连连抱拳：“好啊好，真是好极了！我于板牙自懂事起就混黑社会，一辈子欺男霸女，欺善怕恶，天良丧尽，坏事做绝，半夜里醒来，常怕牛头马面将我拿去下油锅。今天路过宋府，听了这里面传出的哭声，让我悔恨得真想回娘肚子里去，从不知流泪什么样子的我居然忍不住流下长长的咸尿！说也真怪，眼泪一流，心里的害怕恐惧都像水洗一般的干净了，真是古怪得很！”
“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干净得像佛祖弥陀。我成佛成仙了，所以回去我要再多杀些人，多抢些财宝，多干些缺德没边的事。高处不胜寒呀！我要快快多做恶人恶事，尽快走下神坛，回归寻常！哈哈，我都成佛了，我怕什么！真是多谢多谢多多谢！”于板牙哈哈大笑，挥老拳痛击挡路的众人，雀跃而去。
杀猪帮三人惊得无言以对，傻子一通傻哭，哭出于板牙这黑社会一通歪理邪说，三人歪头挠脖愣了半天，就是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就是想不通于板牙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一张黑乎乎脏兮兮似乎八百年没洗过的油脸伸出来，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似白似黑的线沟，他伸出一只比脸黑五倍的手掌，擦了擦眼泪，这回脸上除了眼角，终于看不到一丝白影。
他嘿嘿直乐，露出残留的三五只黄板牙，黑手直摇晃：“有才，有才！喜乐班真是太有才了！我蜈蚣尾讨了一辈子的饭，吃没吃一顿整的，穿没穿一件新的，女人没摸到过，更不用说子孙后代了。走在大街上人见人嫌，人见人欺，我已经自卑得连自杀的想法都没有了。本来想烂草绳臭狗屎一样的贱命，如野狗一般活下去就算了……”
“听了喜乐班伟大英明的哭声，我才明白这辈子白活了，我对不起大明朝，对不起洪武大帝，对不起父母祖宗，对不起子孙万代！对，我断子绝孙，没有后代，这就更对不起他们了，让他们不能见光，寒碜不寒碜！我现在终于想通了，从现在起从今天起，我要做个有用的人，做个高尚的人，做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要做个永远忠于大明洪武大帝的人！”说完也雀跃而去。
傻子的一通傻哭又挽救了一颗堕落的心，拯救了一颗沉沦的灵魂，杀猪帮三人莫名其妙。他们老出状况，出的都是鸡同鸭讲，牛头马嘴般两不靠谱的状况。杀猪帮三人新奇又郁闷，想破脑袋也弄不清到底什么地方弄拧了。围观众人连声道谢散去，宋府宽阔的大门外恢复平静，只留下湿漉漉一地眼泪。
“快请，快请！请喜乐班三位小哥书房献茶！”灵堂上宋老爷被人挽扶着颤巍巍走过来，一脸急切，一脸感激，命人赶快恭请喜乐班三位领导。
何班长这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上门服务已做完，接下来就是收费问题。贾堂主吩咐要尽可能多地榨取主家银两，实现利益最大化。据东昌府历年规矩行情，喜乐班为主家红白喜事添色彩增麻烦，收费在五十至一百两纹银间，只不知今天能弄到手多少钱，杀猪帮三人对这点倒不太上心，只希望能对贾堂主交代得过去就行。
帮主老大三人被宋府家人恭请进书房，献上香茗。帮主老大还沉浸在放声歌唱的欢乐情绪中，他一直觉得自个儿音色洪亮优美曲调婉转悠扬，可惜一路上每逢开口高歌，总是将路人吓得东逃西避，无处躲藏，虽然他始终想不透其中缘故，却也大感失落，不好意思乱唱了。
喜欢唱而不能唱没机会唱，这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今天终于逮到个机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唱了一曲，居然没把大家吓跑，帮主老大十分得意。
而且三人训练的喜乐班三十多傻蛋今天还真够给他们长脸的，一套难度非常大的最高标准的沉痛之哭，哭得有板有眼，形神俱备，声情并悲，引出主家及路人许多伤心泪，这份成绩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以当得前无古人的。首次露面，喜乐班一炮走红，身为领导，集万千功劳于一身，此时此刻焉能不得意十分！
三人笑嘻嘻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端着白玉绣金茶杯，洋洋自得，半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至于钱多钱少，他们并不上心，让他们卖力替贾堂主捞银子，杀猪帮三人早就没了兴趣。
当然，看这个宋员外的样子，显然被喜乐班的表演吓个够呛，这样的主家乖乖掏钱是没问题的，换个角度说，就是宋员外不愿出血，杀猪帮三人对付他的办法何止十个二十个，杀猪帮立帮宗旨立帮目的就是干这号事，这是他们的专业和特长，杀猪帮三人这点敬业精神还是有的，所以他们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