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一
含元殿
早朝一片肃杀之气,谁也不敢逆了龙鳞。
见无人启奏,丞相午伯苍上前一步出列, “ 启圣人,洱海南面蒙舍诏近年兵力大增,先后吞并西诸五诏,现又屡犯我朝两广诸府,其勃勃野心不容小觑。辅国大将军尹公与其作战中受伤,至今昏迷不醒,前线无人主持大局,军心已涣,望圣人尽快定夺接替人选。”
吐蕃、南诏,新罗,渤海国连年屡次犯境,早已让兴宗心力交瘁,听到前线又起战事,只恨不得现在立刻下朝。强压下心中烦郁,兴宗问: “ 诸卿可有合适人选,不妨荐之。”
四下无声,只见一人躬身出列, “ 尚书右司沈敖启圣人,辅国大将军尹公之子尹杉翼,自幼随父征战多年,余闻其子七岁即通兵法,十二岁随父征战吐蕃时,以玄襄阵为基自创阵法制敌,立下奇功。虽年纪尚轻,但在军中颇有威望,此子可试。”
兴宗略一沉吟问道: “ 尹公之子现今年方几何?”
沈敖立答: “ 回圣人,现今十四,已近束发之年。”
“ 如此甚好,传令尹公之子尹杉翼即赴南诏,不必入京,接替尹公主持战局。” 宣毕,见无人应答,兴宗不觉有些不悦, “怎么,诸卿可有异议?”
沈敖略一沉吟,上前谏言: “ 圣人英明,不过此子尚幼,恐难稳军心,可派怀化大将军慕容公前去督军,以安民心。”
郑循闻言侧身瞥了他一眼,这沈敖一直在他手下做事,为人低调,以前还未留意过他。
又瞥向兴宗身旁的仇公公,只见那厮神态自若,似有些悠然之意。郑循心里暗暗纳罕, “ 这沈敖何时攀上了仇非悟”
慕容公出身吐谷浑王族,世代镇守边境,抵御西疆夷族。
自吐蕃蠢蠢欲动之时,朝廷便调派尹公前往凉州增援,与慕容氏共抵吐蕃,立下赫赫战功。而后南诏战事吃紧,尹公便又赴洱海,哪知变成如今这幅光景。
退朝后,仇公公手里拿着信笺,舒展了脸上的皱褶。
身旁的小太监斜睨到落款处盖着慕容府世印,有些不解, “ 义父,那慕容公一向与尹公交好,有他帮衬,只怕转日就要打胜仗了,义父不怕他功高盖主,坏了您的大事……”
仇公公喝断他的话茬, “ 鱼儿,你只管伺候好圣人,其他的莫要多言。至于慕容公,我倒很乐意卖他个人情。”
鱼儿便不再多言,忽地想起一事,对仇公公道: “ 义父,大理寺那边来话了,慈恩寺那慧能师父自入了大理寺便一直诵经,不曾谈及活佛之事。此人常在京中讲学,令百姓皆可观摩,在民间威望颇高。” 顿了顿,又低声伏耳上前, “ 近几日,不少百姓聚集在大理寺衙口,高喊放人,这样下去,只怕会触了众怒,义父,您看…”
仇公公目光渐渐狠戾,想起那日因活佛之事,圣人大怒,四处搜寻不得便封了京中一众佛寺,诏禅宗六祖慧能大师进宫问话。
赵归真亦在殿中,见慧能仍是不卑不亢很是平静,上前讥讽道: “ 素闻慧能大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知大师可否能直面自己心中之佛,敢道不曾怀有私心,藏匿转世活佛?”
慧能并无辩解之词,无视赵归真青面獠牙之态,向兴宗行了佛礼,道: “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之后再任其如何询问,慧能都不多置一词,兴宗无奈之下只得将他暂押大理寺看管。
仇公公收回目光,抬头看向太极宫方向。这天下迟早要收入囊中,为自己掌控。
十年后
太常寺卿卢府
颜微身着昏黄底斑花翻领长袍,脚上是一双高腰靴,坐在院中的假山旁拿了片芭蕉叶扇风,身上的汗已浸湿了内衫,已过夏至时节,天气闷热的紧。
二小姐每日闲不住,今儿个才过晌午,就要她一同着了骑射胡服,打算出府去延寿坊的银楼看首饰。
老爷早朝前明令不许她出门,让管家携了众仆一同看着她。二小姐哪是能被看得住的,拿了打马球的鞠杖追着下人婢女一阵跑,追的累了,就将鞠杖给了颜微,气喘吁吁道: “ 这羣婢子竟不听本小姐的,倒将我阿爷的话当圣旨,安儿,你接着追,给他们好看,让我歇歇,歇歇…” 还未说完,就已坐在后院的照壁前上大口喘息。
须臾十年,卢少卿已官至太常寺卿,总掌朝中一切祭祀礼乐。他对颜微自是好的,让她伴他二嫡女婉娘身侧,婉娘自小锦衣玉食,虽性子骄横些,好在心思单纯,颇照顾颜微,她们二人年纪相仿,倒相处得不错。
颜微手里攥着鞠杖,佯装追了几下,绕到后花园的假山处就坐下了。纵使伺候在婉娘身旁,她也只是一介婢女,况且府中丫鬟嬷嬷一向待她不错,她自然是不能真追打的。
颜微抬手抹掉额上的汗珠,发觉胡帽不见了,想起来可能是方才追赶间不慎掉落,正俯身四处寻着帽子,就听一清脆的声音传来: “ 安儿,安儿,你在哪呢?”
颜微赶紧站起来,绕过假山佯作跑了两步,喘息着喊: “ 二小姐,我在这儿呢。”
透过假山的石隙,婉娘看她发丝凌乱,喘着粗气的狼狈模样不禁有些想笑, “ 这些小厮婢子跑得倒快,咱们两个人都追不上。”
颜微藉机忙劝, “ 二小姐,今儿就算了罢,您也跑了个把时辰了,咱回去歇歇,差不多就到该用暮食的时候了。”
二人正搀着往后院走去,就见一婢女跑来,到婉娘面前福了福身, “ 二小姐,卢大人回来了,刚跟钱管家问话呢,这会儿让您去正堂。”
婉娘一听就有些急了, “ 这钱老头平时看着老实巴交,跟我阿爷告起状来倒是耳聪目明,我看他不应该当管家,应该在庙里被人当千里眼顺风耳供奉起来。” 婉娘生了双灵秀的眼睛,笑起来似弯月,生起气来杏目微圆。
颜微被逗得弯了眼,又不敢出声大笑, “ 您先别慌,说不定卢主事有别的事要与小姐说呢。”
二人一路言语,不一会儿到了正堂,卢主事正坐厅中,呷了口茶,看着女儿问道: “ 婉娘,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婉娘福了福身, “ 回阿爷的话,婉娘今日一直在房中温习功课。” 言罢抬头看了看阿爷,又怕他不相信似的,一把拉过颜微, “ 您若不信,可以问安儿,今日她一直陪着我呢。”
颜微还未答话,卢主事猛地将茶盏重磕在桌上, “砰” 地一声,二人俱惊得一抖, “ 温习功课,你们当我傻吗!一副胡人装扮,又准备去哪里撒野?一个姑娘家每日净习些胡人风气,成何体统!别人像你这般年纪,上能遣辞做文,下能打理家中事务,我何时要求过你!如今竟连好生待在家中都不愿意,你究竟想干什么?”
颜微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垂头不敢说话。又瞥眼看看婉娘,她也被吓得不轻,一直紧咬着下唇,双眸已蓄了泪。
见二人战战兢兢的模样,卢主事敛了敛脾气,正容亢色道: “ 近日京中有贵客要来,内外城晨昏皆布兵巡查,以防有贼人趁机作乱。平日无事便不要出府,若不慎惹了乱子,触了圣颜,可是你们担得起的?”
婉娘泫然欲泣,几乎听不清他后面说得话,道了声 “ 谨遵阿爷之命。” 便带着颜微退出正堂。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卢主事暗暗攥了攥袖。十年了,当年尹公与南诏作战时身负重伤,不久便病逝了。其子尹杉翼临危受命,救岭南五州数百万百姓于水火之中,眼下终于平定了南疆诸国,令大唐暂得些安宁。
尹氏戍守南疆十载,此次凯旋而归,不知拨得多少人蠢蠢欲动。
传言那尹公之子深得民心,剑南节度使、岭南五府经略使俱想与其结盟。此次进京述职,只怕朝堂上又起祸端。
燥热的空气间忽刮起了一阵疾风,眼看要变天了。
卢主事看向外面,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