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 有一双温柔的手拿着帕子替我擦拭额头,帕子上的暖意缠绵的贴在我的脸上,像是一股热流, 缓缓的灌注到了我的四肢百骸。全身都像是被温暖的泉水包裹着, 说不出的舒畅。
我缓缓的睁了眼, 眼皮太沉, 又干又涩, 便又闭了起来。
只是在模模糊糊中,看见了一个朦胧的残像。
“醒了?”声音里带着不知所措的激动情绪。
我想回答他,奈何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也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皮转转自己的眼球。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你还是很冷, 很虚弱, 再睡一会儿吧, 不要勉强自己。”
这声音真好听,像是跨过了数百年的光阴, 穿过层叠的记忆,重新响在了我的耳畔。
这声音带着担心,带着温柔,带着年少时的我并不曾听懂的情愫,就这么一下子重新出现。
明明该是幸福的感觉, 此刻胸腔里却泛出了一丝苦涩。
这会不会, 只是个梦境?
这会不会, 又是个梦境?
这样的梦, 在每个清冷的夜里一遍又一遍的陪伴着我度过了十一年的时光。
十一年的辗转反侧, 十一年的心心念念,十一年的求而不得, 十一年的思慕若狂。
礼正说的对,我总是在梦境里才会对自己诚实。
这个梦境多美好,无论做过多少次,我还是盼着能够一直沉溺在梦境里。
感觉到他似要起身离开,我拼尽了力气动了动手指,勾住了他覆在我手中的袖子。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指,就那么静静的抓着。周围安静的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我去再给你烧点热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不要你了。我马上就回来。”
他轻轻的放开我的手指。我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滴落下来。
他轻叹一口气,吻了吻我颊上的伤口。
“清儿乖,水凉了,你的身体就真的吃不消了。我不走远,真的。这是你曾经。。。住过的房子,没人能找到的。”
我略松了口气。
他轻轻的走了出去,掩上了房门。
屋子便突然的寂静了下来,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寂寞掩盖。
之前他在的时候也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照顾我。可是他一走,那沉默就突然变成了寂寞。
压迫着我仅剩的坚强,这寂寞让我觉得可怕。
明明是一样的安静,为什么会感觉不同?
或许,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所以便夸大了脆弱?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他向浴桶里又加了些热水,便坐在对面握住了我的手。
“还没睡?”
他手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到我的手掌,竟比水温更加滚烫。突然的,刚刚的的寂寞就变成了满满的心安。
柔软的帕子覆在了我的脸颊上。
“这伤口,怎么一直都好不了的呢?”他摸着我脸上渗血的伤口,声音里充满了自责。
“都怪我,是我弄伤你的。你一定是很怨我,所以伤口才一直好不了。”
不是的,不是怨你。
他拍拍我的手背:“睡吧,快点好起来。”
我便在这香甜的梦境里,缓缓的沉溺了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体力已经恢复的不少,我睁开了双眼,眨了眨。
还是躺在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木桶里,四周被热气薰的像是披了一层朦胧的纱帘。木桶里的水呈黑色,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儿。
此刻应该还是黑夜,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屋外的月光透过了纱窗,稀稀的洒在了靠窗的桌子上。
屋子里的摆设相当熟悉,应该就是七年前我生下心儿之前隐居的宅子。只是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他不是不要我了么?却又为何将我带来照顾我?上次醒来的时候他说没人会找到这里的,难道他与对方决裂了么?还是带着我躲避追杀?
想了一会儿,便觉头疼。看来果然是病的很重呢。
我微微试探着转了转颈脖,还是很吃力。泡在热水中的身体虽然温暖,但却像已不属于我的一样,无法动弹,没有知觉。
然后我看到了正趴在木桶边沿的皇上。
他垂着脑袋趴在桶沿上,高大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显得落魄又疲惫。墨色的长发比夜更黑,随意的披散在身后。有几缕发丝垂在水面下,沾上了莹莹的水光。左手被垫在额头下枕着,右手上抓着一方素色濡湿的帕子。帕子上滴着水,他修长的手指微微的蜷缩着,带着些武者惯有的力量感。
我就着暗淡的月光贪婪的看着他熟睡的剪影,突然的就想哭泣。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过自己还能看见他在黑夜里熟睡的样子。
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喝的酩酊大醉,早已辨不清身边躺着的人是谁。我没有办法抵挡自己内心对他的渴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颤抖着顺着他伸出的双手拥住了他。羞耻的情绪淹没了我,我知道走开才是最符合体统的举止。可我却深陷于他温柔似水的眉眼中不可自拔。像是一挣扎,就会将所有幸福的幻想全盘击碎。
后来我仓皇从他的身边逃开,却明白自此以后,再也不能逃开。
那些隐秘的,微小的,刻意被埋葬在角落里的心思,只有在无人发觉的暗夜里,才能够羞耻的、无限膨胀着飞速滋长。
眼泪毫无预警的滴落在水里,溅起细微的声响。
他倏忽抬起了头,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就算是在最浓黑的夜幕中,我都能看见他眸子里的亮光。
他看着我,柔和的翘了翘嘴角。
“我很想你。”他说。
然后他站了起来,探过身子,轻轻的吻住了我的双唇。
他的唇角颤抖,动作轻柔的像一片无意中掉落在我唇上的羽毛。有泪滴落下,打湿了我的脸颊。
“我很想你。”他又说了一遍,似是低喃的叹息,又似是终于松了口气。
一张一合的双唇轻轻的摩挲着我的,带着微微触电般的感觉,麻痒又酸胀,一直甜到了心里。
他只是这么清淡地吻住我。
没有滔天的情、欲,也没有没顶的绝望。
就像是回到了最为纯真的年纪里。他不是在权利漩涡里辗转沉浮的皇上,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我亦不是国师府需要男扮女装的小公子,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
青梅竹马,情窦初开。男孩用最笨拙又最温暖的方式轻轻的吻住我。我便能与他长相厮守,一生不弃。
“我很想你。”他说了第三遍,声音里带着呜咽,有着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我睡了多久?”
他轻柔的环过我的肩:“三月有余了。现下已是六月的光景了。”
他似是有些心有余悸:“你泡在至阴之水中太久,又被放了很多的血,身体元气大伤。芝先生用尽了全力也只捡回了半条命,剩下的,要靠慢慢调养才是。”
“芝先生是谁?”
“是。。。请来的神医。救了你的性命之后,便留了几张药方,自己走了。”
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们。。。怎么样了?”
他亲吻了一下我的眼睛:“乖,你今天说了太多的话了,小心累着。睡吧,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眼里有隐忍的痛楚。
我想了想,终是轻轻的眨了眨眼。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瞬间放松下来的脸上竟是一脸的疲惫。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每天泡在药桶里。他便寸步不离的守着我,跟我随意的聊聊天,讲讲小时候的事情。
却都巧妙的绕过那些与我们一起长大的人。
他不是一个会伺候别人的人,尽管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在生活上却从来不曾委屈过半分。皇上锦衣玉食了二十多年,一向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过着。现今他不仅要打发了自己的吃饭、洗衣、收拾屋子等事情,更要照顾一个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的病人,各中的艰难不得而知。
刚开始的日子里,我常见他乌黑光泽的长发被竈炉子里的火星烫断了好大一块,卷曲在头上,脸上也经常被火薰的乌漆麻黑一大片。不会洗衣服,不是用力过猛把衣服扯坏了,就是不敢用力直接没洗干净。有好几次都看见他的手掌上包扎着帕子,还胡乱躲着不让我看。问了才知道是因为不会砍柴而弄伤了双手。
每天的生活过的忙乱而好笑。
他不想说的话,我便也不再多问。
我知道,我是不敢问出口。
怕一说明,便是万劫不复。
七月的时候,院子里的合欢树开了花,正对着窗口。
大片大片绯红的合欢花日夜摇曳在我窗前,两个合欢树相互依靠的很紧,像是这世上最恩爱的夫妻。
他看我经常望着合欢树出神,便经常折两枝花,插在花瓶里摆在窗口的桌子上。房间里便飘着一股清淡的微香。
绯红细软的花朵相互依偎着盛放在瓷白色的花瓶里,在我的眼前轻巧的舒展。
“这两株合欢树,是我当年在这里隐居的时候亲手栽种的,”我微微一笑:“没成想,现在都长的这么高了。”
他坐在我身后,为我一丝一丝的梳着发——经过半年多的练习,他现在总算是不再拽掉我的头发了。
“我真笨,你长成这样,我竟楞是没看出你是女子。嗬,你真行,骗我那么久。”他笑着说道,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长成怎样?”故意的刁难。
“恩。。。咳。。。。。。”他清了清嗓子:“一副小姑娘样。”
“小姑娘样是怎样?”继续刁难。
“就是。。。就是那样呗。”
“什么样?你说。”不依不饶的刁难。
他束完我的发,绕到了我的面前。
修长的手指间缠绕着我的发丝,他飞扬的凤眸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流光溢彩,像是天上热烈的正午阳光,耀眼的让人不能直视。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微微撇了撇唇,凑了过来。
“像莲花一样美。”
他说着,吻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