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菡沅的一番怨妇之语顿时让沐冰蓝哑口无言。她原是想着容绍磬对凌菡沅的痴心并非全然是出于情魅咒所惑, 虽然那天他表现得要同这段旧情一刀两断,她却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快,这么绝。
或许男子的爱情就只有这么多吧?假若没有一个情魅咒来维持, 他们只要一场酩酊, 几滴英雄泪, 就能洒然前行, 永不回头。朋友之妻不可戏, 兄弟之爱不可夺,所以就算明知凌菡沅在郑修维这里已经全面而永远地失了宠,此生再也没有幸福的机会, 他想得更多看得更重的,也还是几位王爷间的面子, 祖宗传下的伦常, 甚至无关人等的议论, 终究不愿再为她担一次烦恼,冒一场风险了。
可是, 这又何尝不是无可厚非的呢?那天沐冰蓝自己也一再提醒容绍磬要以国家社稷为重,切莫再为了一介红颜而鲁莽冲动。虽然她刚才头脑一热提出要去求衍忱做主允凌菡沅改嫁,然而即便这事真能办成,对郑修维父子的面子还是冲撞得厉害,难免从此就在两大王爷之间结下了心结。
此事万不可为, 终究还是她欠思量了。
这一日, 沐冰蓝陪凌菡沅一直坐到午饭时分。她留凌菡沅用饭, 凌菡沅只是不肯。她哭得两眼红肿, 自然不便去见江府其他的人, 而就算沐冰蓝要传饭来房里只她俩自己吃,她也是全无胃口。
她说到最后, 也没再向沐冰蓝问起这两个男人变心的缘由。或许她已经隐隐推想到了什么,也或许她从自己的倾诉当中终于了悟,就算知道了这个原因,怕也是没有用的了。老天都未必能让一个已经从痴心苦恋当中清醒过来的男人重新为爱痴狂,她知不知道原因,又有什么分别呢?
沐冰蓝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是凌菡沅临走前所说的一句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凄楚到了极点,却竟有几分明艳从脸庞里照了出来,看在旁人的眼里,就是一下震惊之后,无边无际的心酸。
她说:“我曾经为两个男人所爱,被两个男人不惜一切地争夺,谁知不过一场大梦醒来,这两个男人,就都没有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沐冰蓝刚刚把她送到偏门外。这一言入耳,她不得不抬头用力向天上看了一眼,才能把那两注突涌而来的酸楚倒回去。
凌菡沅走后,沐冰蓝慢慢地,有些怔忡地走回到幽蓝别苑前的廊沿上。她一时之间不愿回去,好像那个地方才刚刚送走了一个孤魂,整个院子里都还充溢着她那浓重到片刻之内无法散尽的怨气。
沐冰蓝是活人,她受不了这种太过阴冷的幽怨。
她倚在廊柱上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感到一只暖暖的大手扶在了肩头。
她轻轻一颤,有些失措地转过脸去,看见是江行云,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柔声问道:“蓝儿,你怎么了?我听春芙说,刚才有客人来见你,自她来了之后你就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
沐冰蓝轻轻往旁边一挪,滑开了他关切的手掌,强自笑道:“没什么,是静修王妃。”
她把凌菡沅的来意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我只是在想,这件事,我做得到底对是不对呢?虽说是为了所谓的山河社稷,虽说是解开了一个虚幻缥缈甚至侵蚀骨血的邪咒,看似解救了所有人,可到头来却让一个女人,也许就此便失去了她今生今世所有幸福的机会……”
江行云听罢,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安抚地笑了笑:“蓝儿不要想这么多了,这自然不是你的错。这静修王妃,也许她这一生本就没有什么幸福的机会呀。
你想,假若不是紫渊门的人对她横加利用,她连这两段感情都未必能得到;而就算她家一直平平安安的,不曾有过文字狱的事,她也只不过是顺顺利利嫁给一个根本不爱女子的男人罢了。
要说也许她不曾经历过幸福,也就不会感受到今日这样的痛苦,那也要怪紫渊门的人,是他们为她制造了这样一场绮丽的幻梦,如今你来打破它,所做的不过是你所不能不做的事情而已。”
沐冰蓝听他这番安慰,心里果然好受了许多。她想了想,又怔怔地道:“现在想来,也许她这一生唯一一个能得到真正幸福的机会,倒是在她家落难之后、她进扈北王府之前了。假若没有紫渊门来利用她,她和静修王的婚约自然是不作数了,也难得有机会去和绍阳王在一起。那样的她,不过是一个平凡百姓人家的小女儿,自有寻到一位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平平安安了此一生的福分。可惜呀!”
江行云动容地听完她的这段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再度把他的一只手掌搭在了她的肩头。
这一回,他的这个动作全然没有男女之情的暧昧,而是像一位最值得全心信赖的长者,那种温暖的慰藉之意令沐冰蓝贪恋,故而她没有再躲开。
“蓝儿说得不错。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人和事,也许原本都是可以圆满幸福的,只是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甚至看起来十分微小的偶然,或许就会撼动全局,将一切推到无可挽回的境地当中去。
静修王妃的命运只是这大千世界里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我们会为了她而诸多感慨,也不过是因为她正好叫我们看见了,而那些我们所看不见的、很可能更为糟糕的事情,真不知还有多少。这也许就是天数运行之常吧,谁也避不开躲不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生在世本来如此。
你觉得是你毁了静修王妃的一生,这只是你一时善感故而对自己太过苛责罢了。你现在还陷在里面,不如索性放一放,等过几天,你心里平静了些,再回过头来想这件事情,到那个时候,你大约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至于现在,你倒不妨这么想:你每天走路吃饭,也不知伤了多少飞蛾蝼蚁的性命,改变了多少条生命一生一世的运数,若是个个都要伤感一番,怕是你也没工夫再做别的事了。
更何况,你自己也是活在这世间,也被种种因缘千丝万缕地牵系着,在你自己的不知不觉间,你的命运或许也被改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自从和江行云一起调查那件案子,沐冰蓝和他不知说过多少话,然而两个人之间,却从未有过如此深入交心的谈话。他对她说的这些,倒真是她自己从未想过的,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很聪明,却还没有走过足够的路,去成长出博大的智慧来。
而江行云好歹年长几岁,又是才至榜眼,他这朴实无华的一番劝解,就如同一线微光从她心头熨过,绉起一片微澜。
他最后提到的这些话,也让她想到了他们俩的命运,还有江胜雪的命运,又何尝不果真也被改变得千疮百孔了呢?江行云失去了他的秋萝,而她则注定要在这小小一爿屋檐之下,日日思君见君,共饮一江水。
只是永远永远也不能,与君长相偎。
这个念头使得她对江行云生出了一片同病相怜之情,就好像他们俩原就是一对一命同根的兄妹那般。她不禁抬起眼来,脉脉地看着他,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地轻轻一动,就同他不知何时也寻觅而来的另一只手握在了一起。
江行云长长地叹了口气,扶在她肩头的那只手掌稍稍一用力,她便靠在他的怀里了。
“蓝儿……”
他是书生,他的怀抱并不十分宽厚强壮,却别有一股竭尽全力的温暖簇拥之意,让沐冰蓝觉得安全而舒心。她靠着他,安然地放松了身体,忽然觉得这些天、或许甚至是这些年来,她以一个小小女孩的娇躯,承担了这么这么多的事情,真的很累——她早该觉得累了呵!
她有些支撑不住地闭上眼睛,想要放空思想,好好歇息一会儿。倦意刚刚在脑中合拢,她却忽然听见他无比温存的一声低唤。
这让她立即醒觉,身体动了动,想要赶快逃离他的怀抱。
江行云敏感到了她的动作,双臂顿时加大了力度,想要牢牢地禁锢住她——
“哥哥,嫂嫂……”
江胜雪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似乎有些微微的颤抖。
江行云的动作一僵,力气便有些松懈,沐冰蓝趁机挣脱了他,俩人回过身来,脸上都火烧火燎的满是尴尬。
江胜雪低着头,并不抬眼去看他们,也没有让他们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声音有些呆板地说道:“已经开饭了,父亲母亲请你们过去。”
江行云清了清嗓子,语调已经恢复如常:“好,我们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