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静修王妃凌菡沅已经起了重重疑心, 沐冰蓝和江行云都对这晚皇宫里的年夜饭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往起来。
年夜饭都开得早,所以沐冰蓝姐弟和江行云在这日申时便动身向皇宫行去了。此时也已到了家家户户开始燃放鞭炮的时候,最初是远远的, 不知藏在都城的哪个隐蔽角落, 后来响声就越来越大胆, 越来越放肆, 逐渐联结成片, 又重新覆满了整个世界。
到了他们快要来到皇宫城门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已是统统不能听见的了,听觉的受抑使得人的整副感官都有些迟钝起来, 彷佛不再属于自己而不便指挥,就连身体的动作, 都令自己觉得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 一切都被融化在惊天动地的狂欢的炮声里。
沐冰蓝觉得脑子里无法停止的思绪一下子变得纷纷扰扰乱成一团, 好在厚重的宫门一在身后掩上,便彷佛把整个世间的声音都封闭在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盒子里。
她顿觉神情气爽, 焕然重整思绪,跃跃欲试地准备着马上就可以看到这位凌菡沅的真身了。
然而他们来到衍忱饷宴的罄馨殿,却意外地发现凌菡沅仍然没有出席。
当着众人的面,这个问题自然有衍忱来问:“郑爱卿,朕听说你的爱妃也随你一同进京了, 怎么不见她人呀?”
郑修维连忙叩首答道:“谢皇上垂问!拙荆原是跟着臣一起来了的, 奈何她近日身体不适, 刚到宫城门口就恶心呕吐, 无法前行。臣只得将她送了回去, 不敢搅扰了圣上的除夕夜!”
他在回答的时候,沐冰蓝和江行云都不约而同地偷眼去看容绍磬, 果然见他脸上露出一分掩饰不住的忧急之色来。
而听完郑修维所形容的状况,沐冰蓝只觉得心里一亮,像是突然拨云见日,透过一道强光来,只是光线太过刺眼,以致她刹那失明,一时间看不清楚那净透处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又是这样!在靠近皇宫的时候突感不适……
这么说,对于凌菡沅而言,皇宫和江府之间,是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的。
这会是什么东西呢?
沐冰蓝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只好先放下江府那一头,集中思量起这皇宫有些什么特别之处来。
大约是因为前些日子才对衍忱解释过天龙紫气的事情,此时她第一个所想到的,就是这天龙紫气。
什么人——或者说,什么东西,才会怕天龙紫气?
答案昭然!
一想到这一点,沐冰蓝立即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江府虽然不是皇宫,并没有天龙紫气,可是江府里有自己啊,而自己是什么人?
——伏魔人!
伏魔人的气场,是不干净的东西能够感应得到的,而这种东西功力越弱,就会反应越强,所以当初在王二叔家取锁魂镜之时,她一在院子里出现,那羣小鬼就闪避不及。
沐冰蓝想得出神,一时间几乎石化当场,直到一旁的江行云在她手心捏了捏,低声问道:“蓝儿、蓝儿?你想到了什么?”
沐冰蓝转过来面对着他,一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惊异而张得越发地大,眸色急颤,瞳光折射:“我们必须尽快去会一会这位静修王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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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一来因为是过春节,二来也因为沐冰蓝和江行云携手办案的缘故,他们夫妻俩显得比之前一下子亲近了很多,无论是当着家人的面还是单独两个人的时候,都常常见他们或并肩或促膝,专注长谈的神情,如入无人之境。
江家的两位老人因此而大大地松了口气,从惊喜转至欣慰,又复而欢悦舒畅起来。江府是书香门第,本就有些寒窗幽静的意思,更加上江启源历来治家谨严,上上下下难得有如此喜乐融洽的气氛。
这对公婆便趁着新年给列祖列宗上香之际,喃喃祝祷,感谢先人保佑,给他们修来了这么一个娇贵又贤淑的好儿媳,如今这桩心事已了,但愿小儿子也能早日牵上一门金玉良缘,他们为人父母的就别无所憾了。
自从进了腊月以后,几乎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外面覆了厚厚的大雪,在白天里渐渐融化掉一些,半夜又重新覆上。到了大年初一这天的早晨,雪没有来得及停下,或是就连它也有感于人间吉庆,分外流连而不愿意停下,院子里白扑扑的一团,平白肥厚了好几层,天地间所有往常尖翘锐利的棱角都变成圆润,还能听到偶尔有零落的爆竹声,远远近近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
因为头一晚守夜,这天早晨大多数人都会起得晚。沐冰蓝觉得自己大约是第一个起来的吧?她裹着一件貂皮大氅,轻手轻脚带上房门走了出来,连向来醒觉的绿乔也不曾被惊动。
她并不是不想再睡,而是一觉醒来所发现的情形,让她再也无法睡着了。
这天早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牀上的,而江行云正在她身旁睡得酣沉。他的一条胳膊垫在她的脑袋下面,另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身上,手掌捏住被角,像是担心她半夜踢开被子着了凉,才如此辛苦地保持着掖被子的姿势。
虽然沐冰蓝说是彻夜练功,事实上她练功并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所以到了后半夜都不过是坐着睡觉而已。这样的姿势当然很累,再加上连日操劳,她一夜比一夜睡得沉,昨晚江行云是何时把她悄悄抱到牀上去的,她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蹑手蹑脚地起牀,从始至终提心吊胆,只恐惊醒了江行云,两人相对,该作何言?
好在昨日入宫应酬,回来又熬到太晚,他也累得厉害,并不曾察觉她的离开,依旧睡得香甜。
沐冰蓝拉紧身上的大氅,有些茫然地在幽蓝别苑里站了一会儿,像是一个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迷失在陌生荒野的孩童,无所适从到连慌张都不会了。
她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踩到雪地里去,一步一步走了起来。
她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的落脚处,积雪顺从地深陷,轻盈地破碎,发出悄然如诉的低吟。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出了幽蓝别苑。
然后,她忽然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拽了一下似的——对,就好像是两岁孩童的胖乎乎的小手,有些怯生生地伸过来,揪住你的衣角扯了扯的那种感觉。
她抬起头来,看见前面正是后花园的一角,那单膝跪在地上的背影,不是江胜雪还能是谁?
沐冰蓝怔怔地站在原地,注视着江胜雪单膝跪在地上的背影。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对付一个雪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堆雪人的意象使他显得年轻乃至稚嫩,然而单膝跪地的情态又让他沉沉地端凝着一种苍老于他年龄的成熟气息。小男孩和大男子的气质在他身上交汇,如同两股绳索,把沐冰蓝的心左抻右拉,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完工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手撑在那条曲蹲着的膝盖上,定定地看着那个雪人,一动也不动。
沐冰蓝在他的身后,自然完全无法看见他的表情,然而她却无端地觉得他注视雪人的目光竟是深情款款悲欢交错的,让她的心一下子漂悬在了半空里,惶惶然的跳动,不似脉搏,更像是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江胜雪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沐冰蓝呼吸一紧,脑子里嗡了一声,无措地看着他,要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他没有转过身来,而是径自从另外一扇院门走出去了。
沐冰蓝又缓了缓,才彻底放松下来,这便想起来他的卧房的确是从那扇门出去更近便的,他们兄弟俩的住所,各居于后花园的两端。
沐冰蓝重新移动脚步,走到那个雪人面前去。
靠得近了,她便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少年模样的雪人,头顶上盘着一个圆髻,脸上还有刻出来的五官。
沐冰蓝往那脸上一看,便觉得脑子里腾的一下全然空了——
这……如此惟妙惟肖的模样,不正是自己么?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曾经那个女扮男装,一路与江胜雪称兄道弟的苏止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