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芙走了片刻, 沐冰蓝便重整容装,再次走到江夫人那边去。
这一回,江夫人房外已经重新有下人守着伺候, 而刚才的甄嬷嬷也已不见踪影。
沐冰蓝只作没有方才的事, 笑着给婆婆请了安, 便随她一同在几旁坐下了。
婆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了会儿家常, 沐冰蓝便佯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母亲, 胜雪今年也有十八了吧?他可曾配下了亲事?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江夫人笑着答道:“蓝儿记得不错,胜雪正是上半年里满的十八岁,不过还不曾配下亲来呢。他今年生日后, 我和你父亲也曾张罗过这事儿,可他不听还罢, 一听就发起脾气来。
有一次我们看下来的姑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是司天台丛监正的长女, 模样讨喜,教养也好, 我们都要请媒人去下聘了,谁知同胜雪一说,他竟火得把他房里一应器具砸了个稀巴烂,疯了一般,吓得我们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
唉, 这孩子, 也不知道是存的什么心思!我们估摸着吧, 他怕是自己有了意中人。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的闺女, 我和你父亲也不算不开通的人,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亲事,我们也不妨给他娶了来。这不, 好言问了他几句,他也只顾黑着一张脸闷声不吭,真不知道是怎么了。”
沐冰蓝听见婆婆这番话,情知江胜雪是旧情难了,心里又喜又悲,缓了缓才又说出话来:“母亲不必发愁,胜雪他是武状元,有几分心高气傲也在情理之中。蓝儿心里倒想到了一个人,应当是配得上胜雪的,母亲不妨再去试探试探,也好把二老的这桩心病了了。”
江夫人听见沐冰蓝竟对江胜雪的亲事有所提议,而她本身已是郡主之尊,想来与她相熟的女孩子也并非等闲之辈,连忙喜道:“如此甚好,不知蓝儿心里所想的是哪家姑娘?”
沐冰蓝笑了笑,答道:“就是皇上的小妹妹洛裳公主。”
江夫人一听这个名头,当即有些失惊:“哎哟,这、这可使得么?洛裳公主还不曾许下驸马爷来吗?咱们家的胜雪也不知道是不是高攀得上啊。”
江夫人这一下着实是惊大于喜。家里已经有一个媳妇是郡主,又因为长子的一番死心眼,折腾得两位老人每日里心惊肉跳的;如今要是再摊上个公主,又不知次子那股一提亲事就来火的脾气到底为的是什么,万一这桩婚事再不合他的心意,到时候可真会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祸事了。
沐冰蓝细细观察江夫人的神色,已经大约估摸得到她的这番心思,无奈衍忱郑重交待过,之所以托她来说,就是为了尽可能令江家不会感到压力,所以她也不能提到诸如洛裳自己就对江胜雪倾心的事情。
于是,她只伸手在江夫人手背上抚慰地拍了拍,温婉笑道:“母亲不必多虑,这只是蓝儿自己心里所想,和其他人谁也不曾提过。母亲只管去问问胜雪,若是他愿意,就由蓝儿出面去向皇上提亲;若他还是不愿,那也无妨,只当没有过这件事就行了。”
江夫人一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来,脸上容色舒展,点了点头:“蓝儿说得在理!蓝儿是胜雪最为尊崇的骑南王膝前的郡主,我看胜雪对你也是敬重得紧,你的面子可比我们二老大,或许这一回胜雪听得进去呢!”
沐冰蓝一听这话,心里便苦苦地一沉。她知道江夫人这一去说,自然就会反覆强调是她的意思了,不知道他到时……
揣着这番心事,沐冰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更加坐立不安。每天两餐在饭桌上见到江胜雪,她都有些忐忑,生怕公婆会当着她的面对他提起那件事情来。她本来选择私下里去和婆婆说,就是为了避免在他面前说到这事的尴尬,而如果公婆在饭桌上提,她的苦心不但就此白费,而没有缓冲余地的突如其来,不知会不会令他当场失控,惹下什么难堪来。
好在一连几日,饭桌上都一切如常。和许多大家族一样,江启源的家教当中也有一条“食不语”,虽然执行起来并不十分严格,但大家通常也还是静默无言,不会太多话。
沐冰蓝常常偷眼细观江胜雪的神色,但见他阴郁沉默一如往昔。她猜想婆婆已经私下里和他说过那件事了吧,而这一次,他没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或许他不会反对了吧,他会接受,他会去做洛裳公主的驸马。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以为是她要他这么做的,她要他娶的人,他就娶给她看。
也许是因为洛裳的确也令他动心,毕竟弱水三千,终有一瓢——终须有一瓢。
沐冰蓝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着,等婆婆不知哪天就会忽然喜气洋洋地告诉她,此事已成了一半,请她进宫向皇上提亲。
而她自己知道,只要江胜雪点头,这事就不是只成了一半,而是已经完全成了,也许不用再过多久,他就要披红挂彩,去做别人的丈夫。
此时已经将近腊月,天湿漉漉地冷着,日日都有沉沉的雨声,浸在幽幽的灰色里,渗透着,蔓延着。
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下雪了。
这一日早晨,沐冰蓝起来做完晨课之后,正要去婆婆房中请安,就见乘风从幽蓝别苑外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封书信。
“郡主,这是门房让在下带进来的。说那送信人本是给送到涪安王府上去了,到了才知道郡主已经入了京,这才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迟了不少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耽误了什么事。”
沐冰蓝接过那封信,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激动得险些惊呼出来。
这是苏蕙珏的手书,清秀的字迹简简单单地写着:
涪安骑南王府幽蓝郡主沐冰蓝 亲启
她连忙把信拆开,展开一半方又想起什么事来,连忙向还端立在一旁候着的乘风问道:“那送信的是什么人?还在这里吗?”
乘风躬身答道:“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伯,还在。他急赶了一路,门房看他累得紧,正留他喝茶呢,也到厨房给他传了顿便饭,让他吃完了再回去。”
沐冰蓝吩咐道:“请他过来见我吧。”
乘风答应着去了,沐冰蓝仍然立在院子中央,开始读苏蕙珏给她的这封信。
信并不很长,也没有太多的寒暄,苏蕙珏开门见山地告诉沐冰蓝,自她走后,她自己在骛灵崖上潜心钻研,终于悟出了一套法诀,将来若能更上一层楼,它或许是能够用来对抗紫渊门的唤灵术的。这套法诀,她将它命名为谢唤封,取谢绝召唤,封门而不出之意。
在这封信中,苏蕙珏将这个法门的诀要告诉沐冰蓝,使她也能练习掌握。
此时这个谢唤封,只是能让掌握诀窍的人防止自己的灵魂被他人召唤利用,所以它对于伏魔人本身基本上是没有直接的作用的,苏蕙珏只是想让沐冰蓝一同研习,既然她们已经知道该怎么防止自己的灵魂被召唤,那么也就有可能进一步拓展,将这个法门升级到防止其他的灵魂被召唤的程度。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她们就能使紫渊门的人无法再召唤鬼兵,这无异于釜底抽薪,断了他们的根基。
沐冰蓝看到这里,立即便本能地轻蹙眉头思索开了。师父的想法固然绝妙,但在她看来,如今这个谢唤封同师父所想望的防止其他灵魂被召唤,这二者之间实际上并不存在那么紧密的联系,毕竟一者为自保,一者为抑他,看似同源,然而从这一步却未必走得到下一步去。
但是师父的这个想法却给了她新的灵感:虽然防止其他灵魂被召唤难以做到,但如果能够在地门上做做手脚,使它们即便受召也不得出……
或者,未必需要关闭地门,而是把地门移到一个固定的地方,伏魔人只要守在这里便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也很不错了。
伏魔术有所进展,当然是令沐冰蓝欢欣振奋的事情,然而看了这封信,她更多的心思倒并不在这上面,而是怔怔然痴了过去——
果然,太上皇苦苦寻了这么多年的灵慧公主,铁板钉钉就是她了!
她从莲迦山地带差人送信给沐冰蓝,假如那送信人没有功夫在身的话,路上马不停蹄也要走至少两个月才能到达涪安城,再从涪安城进京,又是最快也要一个半月的光景。
而沐冰蓝遵衍忱之命试图对灵慧公主招魂才是两个月前的事情,故而她当时并不知道苏蕙珏已经研习出谢唤封。
师父,你可知道,在这世上,有一个人,这么多年来,就算荣华富贵,就算位居九五,都始终不曾对你有须臾忘怀?他当初打下这片江山是为了你,后来早早舍弃龙位,也是为了你呀……
沐冰蓝捏着那两张信笺,正自默默地出神,忽然听见一个颇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在幽蓝别苑的院门处唤道:“小人给郡主娘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