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秋冬时节的节日那样, 十月初一这天的天色是苍白的,彷佛没有日光,但是空气很刺眼, 像是布满了微小不可见的晶粒, 教人无法把眼睛完全睁开。
一支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于巳时正从皇宫出发, 缓缓地向太师府行进。
这支送亲队伍当中, 每个人的穿着都是纯一的红黑两色,就连押在最后运送嫁妆的几辆马车上的帷幔,也从紫底黄纹换成了纯色的大红。
一路上, 所有百姓都远远回避,在街边跪成乌泱泱的一片。
因为骑着黑色骏马跟在新娘花轿旁边亲自送亲的娘家人, 就是当朝天子衍忱。
在皇宫和太师府之间正好半程的地方, 同样穿成红黑两色的迎亲队伍早已等候多时。送亲大队刚刚进入他们的视线之内, 一队人就齐刷刷跪倒在地,高声山呼:“恭迎皇上!恭迎郡主!”
衍忱面无表情, 声音平稳地说道:“平身吧。”
那跪在地上的人便又齐声答道:“谢皇上!”
站起身来,他们自觉分成两边,融入到送亲的队伍里来。
迎亲队伍当中也有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男子,他就是新郎江行云了。他跟在新娘花轿的另一边,略略落后于衍忱, 表示身为臣子, 不敢与皇上平齐之意。刚才因为两队会合而暂停下来的礼乐锣鼓重新响了起来, 吹吹打打地继续前行。
跪在两旁的百姓趁着锣鼓喧天而悄悄耳语道:“这可真是公主出嫁的排场啊!”
“公主出嫁怕是都不能比!可不是每位公主出嫁都能有皇上亲自送亲的!”
“嘿嘿, 这百年难遇的婚礼, 倒让我遇上了!老头子这辈子有福喽!”
……
午时正,迎送新娘子的队伍终于停在了太师府的大门口。江启源夫妇率领一众家人贺客早已跪在地上, 摆出一副恭迎的架势,直到衍忱发话,才起身肃立。
衍忱翻身下马,走到花轿前,亲自掀开了轿帘,伸出一只手去,掌心向上。
一只纤纤玉手从轿内伸了出来,轻轻搭在他的掌内。衍忱的手掌立即合拢握紧,将她牵了下来。
袅袅婷婷的新娘子,高高的发髻之上垂下一层淡红的薄纱,刚好及至脖颈处,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隐隐看得见一张奶色的瓜子脸,其形之美,令人一望之下便浮想联翩。
她的身量原本不算很高,但是脚下踩着一双厚瓶底的木屐,裙裾覆下,站在那里便是蒲柳扶风,长身玉立。
衍忱牵着新娘子的手,将她款步领到江行云跟前,对他正色说道:“江行云,冰蓝是朕最疼爱的小妹妹,今日将她交到你的手上,望你尽其所能,疼她爱她。若她此生但有半分寡欢,朕惟你是问!”
江行云躬身低头,他的腭边突然之间牙关紧咬的表情一闪而过:“臣遵旨!”
衍忱又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地将沐冰蓝的手交到他已经伸在半空等候多时的手中。
江行云握着那只手,只觉得它冰凉水滑,且莫说毫无表情,要说毫无生气也并不为过。
他沉了沉胸口的一注气息,直起身来,放开她的手。
然后,他双手同起,轻轻捏住她面纱的下缘,往上一掀——
她原本低垂的眼帘随着面纱抬了起来,如同一双在水底张开的蚌壳,那内里隔着清透水光的珍珠冰珀晶璨。
沐冰蓝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丈夫。
他有一张和他弟弟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轮廓线条柔和些,光彩色泽浅淡些,使得他显得更为清净文气,不惹波澜。
她敏锐地发现就在这初初一瞥的一刹那,他眼中便有一抹惊诧淌开在脸上,接着迅速变薄,直至消失不见。而他注视着她的双眸也立即垂下,换成一副冷漠的神情,似乎还隐隐夹杂着几缕愧疚与……
憎恶?
站在江行云身后的,就是他的父亲母亲,以及……
弟弟。
沐冰蓝及时顿住目光,不敢多看,只感觉到江行云的手又伸过来握住了她的。他的牵握,很陌生,很勉强,像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只要刚刚好可以摆出样子使上力气就好。
这个发现,令她有些惶惑,更有几分释然。
她任他牵着,一起向府内走去。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行大礼、摆宴席,各种各样的仪式拖拉得十分漫长,彷佛永远也不会结束。
深秋时节,天已经黑得很早,申时未过,天色就已经蒙蒙地暗了下来。
焰火也就开始放起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放的还只是一些小的焰火,像许多寻常官户人家过年的时候自己在家门口放的那种,会闪着炽亮的光芒在地上快速喷射旋转,时而发出尖啸的声音。那其间偶尔还会夹杂一些烟雾炮,不会燃烧也不会炸,只会默默地喷出红蓝紫绿的滚滚浓烟来,像是在戏台子上制造气氛一般。
后来,所放的烟花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壮观了。沐冰蓝自己也不知道衍忱到底安排了多大范围的烟花燃放,只觉得前后左右、远远近近,都可以看见放到夜空里的焰火。那些远处的,因为隔开一点距离,角度或者还更好,看得更清楚些。
其中出现得极多的一种烟花,升向空中去的时候,是绞纽盘旋着的,像是一条条扶摇直上身形矫健动作灵巧的龙。
另外的一组烟花,则如同无数只亮晶晶的小虫子,随着爆竹的炸破,迅疾无伦地翻滚着震颤着,向半空里直扑过去,那情态,因为太过灵动,而显得像是生猛激烈的活物一般,彷佛在拼着昙花一现的生命,拿出所有的力气来,以求将这场表演完成到惊心动魄的地步。
当然,最受欢迎的永远是那种会在空中大大铺洒地绽放开来的礼花。有些是纯然一色的,也有五颜六色七彩杂陈的。
到后来放得密集的时候,偶尔会有焰火的纸屑溅到人的身上来,细细密密针尖一样的疼。但是只要衍忱不避开,也就无人敢动,大家都默默受着,而仰起太久渐渐酸痛的脖子,也让越来越多的人暗暗在心里觉得不舒服起来。
然而在一片喜庆喧嚷当中,或许也不会有人真的腾得出闲暇来做旁余的想象吧。衍忱安排的这场空前隆重的婚礼,大概是对他自己内心的演绎,华彩绚丽之下不为人知的疼痛,一出接一出的热闹,若它们走不到尽头,他的心情便也不会被骤然掐断。
若它们走不到尽头,则他当着这整个天下明明白白爱着的那个人,也不会真的成为另一个人的妻。
到了亥时,婚礼终于结束了,太师府一家人将衍忱送至大门外。
皇帝的九龙銮驾已经等候多时,在上去之前,衍忱再度回过头来,盯着沐冰蓝:“冰蓝,你记住,我就是你的娘家人。”
这句话与其说是讲给沐冰蓝听的,毋宁说是讲给江家人听的。它的威慑力不小,跟在一旁的江启源夫妇都微微一凛。
沐冰蓝也轻轻一震,只能轻声答道:“是,谢皇上!”
衍忱低下头,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又说了一句:“冰蓝,你今天是新娘子,可是一整天,我都没见你笑过哪怕只有一下。”
她一生一世,终将无法获得真爱,即使获得,也必将失去。
所以,她从八岁起便顺顺当当许给的这个人,他不会是她的真爱。
而她在成亲的这一日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么?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从始至终,心不在焉,薄愁落落?
沐冰蓝愕然抬头,有些惊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唇角一勾,牵开一抹笑容。
这抹笑容,因为有些牵强而显得格外温婉,又似有几分委屈,惹得衍忱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他咬了咬牙,重重捺下想要一把抱起她回到宫里的冲动,一转身上了銮驾。
永乐慌忙扯起嗓子高声喊道:“皇上起驾——”
望着送亲队伍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江启源夫妇才总算重重地舒了口气。他们转过来,对沐冰蓝躬身行礼:“今日郡主辛苦了,请郡主回房歇息!”
沐冰蓝连忙欠身回礼:“父亲母亲大人在上,折杀冰蓝了!今日礼重,父亲母亲更是辛苦,请二老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