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冰蓝失神回眸, 看见是一脸病容的文继昌,双手抓着她的衣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大师!大师行行好!我知道错了, 是我对不起晴儿……大师您法力高强, 定然有本事能让晴儿继续留在阳间, 求大师做主, 成全了我俩吧!我文继昌拼着这余生当牛做马, 也要对晴儿好,过去亏欠她的,我要全部都补回来!”
沐冰蓝怔怔地看着他, 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被扯散揉烂,碎成千片万片, 打落一地, 收拾不起。她只能用胸腔里残存的一缕模糊血肉, 无尽凄伤地想:你要我成全你们,可谁又来成全我呢……
文继昌见沐冰蓝就那样双眼发直地看着他, 只不说话,不免心里着急,又求了一遍:“大师大慈大悲,大师发发善心吧!”
沐冰蓝动了动嘴唇,刚要说些什么, 却听见一旁的于浣晴轻声说了一句:“继昌, 有你这句话,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砵魂附体是逆天行事, 大师他就算是神仙下凡, 也爱莫能助,你就别让他为难了……”
这句话把沐冰蓝从恍神间拽了回来。她掉转了头去看着于浣晴, 开始有一丝清明的神志,回注到脑子里来。
而于浣晴说完那句话,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柔柔绵绵流连在了文继昌的脸上:“继昌,是我不好,害得你这样……我这就去了,下一世,我还要回到你家来,只是到时,我不会再是你的妻子,我要做你的女儿。”
她说要做他的女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文继昌更是怔住了,死死地盯住她,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这句话。
于浣晴微微笑了笑,笑容如同晚秋里大限将近的蝴蝶的翅膀,在汪沁萍姣好的面颊上轻轻颤抖。
“我要做你的女儿,那样,我的身体里,便流着你的血,一生一世,任你如何也不能割断这份牵系了。我是你的女儿,你便无可选择,不得不爱我。你爱你的妻子,那也无妨,可你对我的爱,将是无可比拟、也无可替代的。我要我的下一世,不必再担心你不爱我,不必再担心不知何时便就此失去,再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的这一席话,说得文继昌更是泪如雨下:“傻姑娘,傻姑娘!你这一去转世投胎,又要十八年,到时我已是年届四十,就算身为你的父亲,也陪不了你许多年啊……”
于浣晴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改变,只多了几点泪痕,在原本就晶莹美丽的笑靥里星光闪闪。
“没关系,没关系……你老来得女,爱我只会更多。我要我的下一世,你爱我多过我爱你,那样的滋味,我从不曾品尝过,可一定是很幸福的吧?我不求岁月长久,若能得你一片真情,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什么都够了!”
她的这番话,越发令文继昌心如刀绞。他跪行过去,紧紧搂住于浣晴,却不肯放弃地转过脸来再求沐冰蓝:“大师、大师!您若有何良策,求求您施法相助吧!我要晴儿现在就留在我的身边,我今后定会疼她爱她,即便她不是我的女儿,我也要爱她多过她爱我,她的心愿,我全部都要满足!”
还没等沐冰蓝开口答话,一旁文继昌的母亲就叫了起来:“不行!你要一个女鬼留在咱们家里,这日子还怎么过?爹娘年纪大了,你要生生把我们吓死不成!”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醒悟过来,纷纷说道:“继昌,由她去吧,我们都胆儿小,留个女鬼在身边,这事儿咱做不来。你若执意要她留下,可别怪这镇子里再也不敢容你了!”
在众人吵吵嚷嚷的劝阻当中,沐冰蓝淡淡一笑,对这对跪在地上紧紧相拥的苦命鸳鸯轻轻摇了摇头:“文公子,你看,这世上有些事,虽然只是关乎你们二人,却是即便你们俩都愿意,也无法做到的。”
她再看了看一旁满脸焦灼却无比坚决的文氏父母,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文公子,将来你自己有了儿女,终身大事,便由着他们自己作主吧。父母固然大于天,可是别人的一世姻缘,为什么要由你们来横加决断呢?”
文继昌听她这么说,已经是无力相助的意思了,顿时绝了所有念想,只得将怀里的于浣晴抱得更紧一些,哀哀地哭了起来。
而于浣晴望着他,一脸的欣慰宛如蓦然绽放的一整个春天。她伸出纤纤十指,在文继昌的脸上轻轻抚过,像是在恋恋地擦拭一件绝世珍品。
然后,她双目渐阖,两手垂下,一缕幽魂,下遁幽冥……
文继昌的哭声立即高高地拔了起来,一声一声的“晴儿”,喊得听者无不心碎神伤。
沐冰蓝转过身去,默默地走开。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已经与她无关了。
她就此一路向南,形影相吊地又走了大半个月,一路平安无事,而自那日现身相救之后,江胜雪也并没有再出现过。
一切都彷佛又回到了她路过那个小镇之前,江胜雪是不是就在身边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存在着,她丝毫也感受不到。
记不清有多少次,她无法自持地盼着能再遇到点什么凶险,那样一来,也许他就又会从天而降。
可是天不肯遂人所愿,什么事情都没再发生。
于是,她又有无数次想到过,既如此,不如自己制造些凶险吧?
譬如,故意走在悬崖边上,然后,失足落下。
譬如,沿途打听有没有山贼大盗常常出没之地,特意把随身携带的钱财张露在外,引人觊觎。
譬如,换回女装,刻意走到莺燕云集的烟花之地,逗引登徒子前来相扰。
又譬如,不避冷雨,生生把自己淋得湿寒入骨,高烧晕倒,就像那天中了暑热那样。
……
这些想法,在她心头徘徊逡巡,徜徉不去。
但她什么都没有做。
引他出来又能如何呢?
浪子迷途尚且知返,她是当朝郡主,身负朝廷重任,帝君厚爱,怎能任由自己随心所欲,一错之上更添一错?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秋天一步紧似一步地,消逝得很快。即便是南越之地,也已进入了冬天。时时都会有冷风呼啸着迎面卷来,干燥的空气把人脸上的皮肤又硬又紧地绷住,远处的山峦,近前的树木,也都硬邦邦地绷在一派冰冷里,同时,上面还压着一片乌沉沉如同冰块一样的天空。
天覆四野,这世上最宽阔的,便是这天空了吧?
而人心自由,时时竟能神游天外,那么人的心灵,是不是比天空还要宽阔呢?
沐冰蓝轻轻吁了一口气——可是,人的心灵又能有多宽阔呢?因为天空就没有多宽阔呀。看那宽宽的远山剪影,看那窄窄的旷地尽头——不过如此而已!这世间就只有这么大,甚至容不下一段长情大爱、一颗绝恋痴心啊!
十二月下旬,年关已经近在眼前,沐冰蓝终于走到了她的家乡——骑南王府所在地,涪安城。
遥望城门,进进出出的人熙来攘往,守城的军士立在那里,并不对百姓多加骚扰,只在看见尤为可疑的人物时,才好言拦下,例行检查。
沐冰蓝站在约摸五十米开外,脚步越放越慢,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她回头四顾,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胜雪,你还在吗?
你一定还在的,对不对?
你知道我是幽蓝郡主,知道皇上要我平安到家,却没有报告官府,遣人前来护送,是因为你想要自己亲力亲为,不是吗?
既然如此,胜雪,求求你,求你现身一见,只是这一面就好!
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在这里,我还可以最后一次,假装是那个谁也不是的苏止宁。
而一旦跨入那道城门,我就真的是沐冰蓝了,从此以后,只能是沐冰蓝了。
胜雪,让我再见一面,好不好?就算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无语相对,须臾光阴,再让我见一面,好不好……
苍茫的来路,只承载着一张一张模糊了五官毫无意义的面容。冷冽的北风,像一个浪迹终老的游子,不住地吹出一串一串刺耳的哨音。
沐冰蓝仰起头来,用力眨了眨眼,挥去那一片渐渐聚向眼前的朦胧。世界停止了发颤的晃动,重新阴沉沉地在无边无际的灰色中立定了。
她转回身来,一步一步地,走进城门里去。
在骑南王府的门口,她握住沉重的铜把手,奋力敲了敲。
等了一小忽儿,大门启开一条缝,一个白发苍然的头颅伸了出来,疑惑地看着她:“这位小公子,您找谁?”
沐冰蓝对着他盯了好一会儿,发散的目光才渐渐凝出一个微小的焦点。
她嘴角一撇,像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可不知如何,抽出来的却更像是马上就要放声嚎啕的悲戚之色。
而她说出话来,声音里也隐隐发着抖:“贵爷爷……”
老汉目瞪口呆,对着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突然把门一开,整个人就跪倒在了地上:“郡主!原来是郡主回来了!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您可回来了!您这几个月可跑到哪儿去了呀?皇上派出的人都找不到你,王爷王妃都快急疯了!”
沐冰蓝弯下腰想要把老人从地上扶起来,同时却下意识地回头又张望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的余光一角,她依稀彷佛,看到有一袭洁白胜雪的衣襟,翩然一闪。
她的膝弯便再也支撑不住那股突如其来彷佛天都塌了下来的重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随即,她身子一软,就扑倒在了跟前老人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