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了片刻, 苏芷凝轻声提醒暮渊道:“上神今遭在此耽搁已久,阎罗殿下怕是该急了。上神请回吧,将来决战之时, 事发之地便在此处。”
暮渊答道:“知道了。不过阎罗小儿那边总难免诸多腌臜, 到时你仍然下来一趟, 我随你同来便是。”
苏芷凝谢道:“有劳上神!此恩此德, 天庭定然看在眼里, 上神之功,不日即成!”
暮渊冷冷地笑了笑。苏芷凝也知道是自己把话说俗了,可任这世上哪一句话, 如今对他说来都颇嫌讽刺,任谁口中的哪一句话, 都配不上他为此所已然、以及正要遭受的一切。
“那我这便走了。”
说是要走, 可只顿了顿, 他又说道:“郡主,我们夫妇二人的事情, 你倒是全都知道了,你的事情,我却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刚到此处之时,我心里还直纳闷儿, 缘何你的灵体与肉身判若两人, 直到看见那位躺在内室里沉睡不醒的女子, 才瞭然一二。
郡主此时肉身的亲娘便在此处, 暮渊无心冒犯, 但恕直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为何郡主竟宁愿放弃一具倾城绝代的身体,转而依附一副清秀有余娇艳不足的肉身呢?
纵然郡主原本的肉身已然破去童女之身,总也还好过这具身子的先天不足太过孱弱,就算从此时起,苦练一辈子都未必能及得上郡主身破时的功力啊。”
暮渊的诘问刚刚开了个头,苏芷凝心下便暗暗一惊。人就是如此矛盾,刚才还宁愿收回请暮渊帮忙的请求,如今万事俱备,只听了句题外话,却又要开始担心他会以为自己故意欺瞒而心生不满,进而反悔先前的决定了。
然而还没容她脑子里的慌乱沉淀下来,便又听见暮渊苍凉的笑声,这笑声渐去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说:“这世间果真百样人千般事,不堪细数,不可言说,无法理清啊……”
原来他方才那一问,也不过是有感而发,并非为了猎奇而必得求取一个答案。
又或者这世上种种离奇的□□,总不免有当事人的难堪隐于其后,不去追问,便是最大的仁慈。
这一夜,直到暮渊已去了好几个时辰,苏芷凝躺在枕上难以入眠之时,心头还在翻覆着他那句不堪细数,不可言说,与无法理清。当一个人被自己的爱恨情仇消磨到心之将死,又哪里还腾得出多余的关注给不相干的人和事?所以,方才她那番对他是否要反悔的担忧,真是失之浅薄,更唐突了这世间的痴心绝恋了。
这天晚上苏氏母女求请暮渊之时,江胜雪如其所言,一直在房外守护,故而她俩功成之后,他也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们便说好,次日他进宫当值,即将此况奏与衍忱知道。
于是,这日蕙芷轩刚开门不久,宫里便来了人,宣请苏芷凝入宫面圣。
苏芷凝猜想是衍忱要当面问明详情,也不以为怪,略加修饰之后,便乘上了他派来接自己的车辇。
进了宫门之后,她依例从车上下来,转乘暖轿。
这已不是她首次入宫。第一次来的时候,宫人们坚持要如此伺候,她百般推辞而不得。这是衍忱的意思,乃念及她身子骨太过娇弱,而宫城广阔,在寒风里多走一会儿,只怕她吃不消。
衍忱每次见她的地方都在自己的寝殿坤和宫,这回也不例外。
在坤和宫门口,一名迎上来的宫女将苏芷凝轻搀落轿,她款步入殿,看见殿内只有衍忱,他的贴身太监永乐,以及江胜雪。
衍忱正坐在桌前写字,见她进来,他扬起眉眼,一脸的俊朗疏秀。
他将笔往一旁的笔架上一搁,站起身来,蛋青色的便服,教人一眼之下便联想到一株挺拔的杨树。
给苏芷凝赐了座看了茶之后,衍忱果然问起头一夜的请神之事,只不过开头并未直指正题,而是说了这么一句:“芷凝,我看你眼皮有些浮肿,神情里几许倦怠,是不是昨晚耗神过度,伤了身子了?”
不等苏芷凝回答,他便回头吩咐永乐:“快去,宣御医觐见。”
苏芷凝连忙出声制止:“不敢劳烦公公和御医大人!芷凝无妨,只不过昨夜见过暮渊与子冉两位上神之后,感慨良多,不曾睡好而已,今日晚些再补上一觉便好了。”
顺着这话,她便把请动暮渊的过程择要说了一遍,说到最后,眉目间一片欣喜之情:“事到如今,我们已有备无患,紫渊门再也别想搅得起什么大风浪来了。”
衍忱听着,频频点头,随着她的讲述,时悲时喜,或嗔或叹。接着她最后这句话,他也淡淡笑道:“此番全是你母女二人的功劳啊!芷凝,我要好好谢谢你,你自己说说看,想要件什么东西?尽管说来,只要是人力所能及,我都会给你。”
自苏芷凝进来,一旁的江胜雪始终不曾说过话。这是他第一次在宫里见到苏芷凝,心里不禁有些纳罕。过去他们在蕙芷轩里见面,为了掩饰身份,衍忱对她的说话总是轻松随意,譬如从不自称“朕”而坚称“我”,那并不奇怪;但此时是在宫里,他是不容置疑的皇上,却依旧如此,甚至该说赏的地方,也要说成是谢或给,那意思,就彷佛苏芷凝和他是同等身份一般。
怪不得别人说,皇上对这位苏姑娘,简直就同当初对幽蓝郡主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江胜雪不禁探究地向苏芷凝脸上望去。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他的这番思绪立即截断,换作呼吸停止血脉倒流的一震。
只见苏芷凝听了衍忱的那句慷慨允赏之后,便起身离座,屈膝跪下。
然后,她仰着头,面容平静而坚决地,对衍忱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么一个请求:“既如此,芷凝斗胆,求皇上赐芷凝一位夫婿。”
这个请求显然让衍忱吃惊不小。他下意识地双膝一直,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出声相问之时,声音掩不住地颤抖开来:“你……你想要个夫婿?心中可有人选了?”
苏芷凝目光一转,温润的眸色泛着一层浓牛乳般晕染开的珍珠光泽,柔柔地拥住了江胜雪。
“恳请皇上赐江统领与芷凝为夫!”
江胜雪错步一跌,赶紧拿了几分内力将身形稳住,以免失态。
而衍忱摇摇一退,脸上突然染了一层青,像是衣服的颜色被身体的震颤晃乱了,漫漫地散开来,直侵眼底。
只有苏芷凝仍旧一脸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最寻常自然不过的事情,好像这个请求已经在她的唇齿之间呢喃了一辈子,如今这一出口也不过是水到渠成,若不将它说出来才是不合常理的。
殿内的空气一时之间沉静到仿如熟睡过去,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那些面庞,那些话语,乃至几上犹自袅袅的茶香,都亦真亦幻地飘忽起来,教人一时起疑,不知是不是误闯了谁的一个梦境。
良久,才听见衍忱声音暗哑地说了一句:“胜雪,你先出去一下。永乐,你也到外面候着。”
两个人连忙诺诺称是,疾步退了出去。江胜雪在经过苏芷凝身边时也不敢看她一眼,因为他虽然一直站在衍忱的侧后方,却已能清清楚楚听得出衍忱沉着脸的表情——皇上定然是不高兴了。
至于苏芷凝……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当如何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