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阎罗接着又道:“郡主有所不知, 自从它们一个个练出了那么一身功力来,我这儿是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啊!它们肯安分守己这么久,我都恨不能烧高香了, 哪儿敢主动惹事去招惹它们呐?
不说别的, 单说这地门自打上次被天倾砸穿之后, 修补起来的怎么也不如原先的牢固了, 它们要是豁出去把地门给破了, 把羣鬼都放上去,我这……嘿嘿,慢说我这顶戴, 就连小命,天庭也未必饶得过啊!”
说到最后, 阎罗还压低了声音, 耸着肩膀鬼鬼祟祟地指了指上面, 那模样说不出的可气又可笑。
沐冰蓝在心里冷哼了一声,暗道我自然知道你无能, 否则也不用费事去麻烦暮渊了,直接找你不就成啦?
但她毕竟是有求于人,也不愿把话说绝,便将这句话按住没说,只笑了笑:“这便罢了, 无非是我再多忙活一阵, 把紫渊门料理了, 趁此一役, 也顺便替你将这些祸害都除了。”
阎罗一听此言, 赶紧又是一番打躬作揖:“有劳郡主,有劳郡主!郡主这些年里居功甚伟, 我都看在眼里,将来自然要向天庭奏上一本,叫他们知道郡主的业绩。”
沐冰蓝摆了摆手:“这倒不必了,只要殿下此番肯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安安稳稳赢了这一仗,我就感激不尽了,过往种种,自然更是不会放在心上。”
阎罗眼睛里顿时一亮:“我能做什么?郡主但请言来!”
沐冰蓝再笑了笑:“只请殿下允我见一个人,此人倘若应承下来,便请殿下放他于必要之时,前去相助。”
阎罗脸上一绿,目光登时躲闪开来:“什、什么人?呵呵,郡主说笑了,我这里只有鬼,哪里有人啊……”
沐冰蓝脸色一沉,声音一凛:“别给我胡搅蛮缠!你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暮渊上神,我现在就要见他!”
阎罗越发支吾起来:“这个……郡主……他、这……不、不太合适吧?倘若……”
沐冰蓝干净利落地打断了他:“没什么不合适的!暮渊上神虽为戴罪之身,却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她原本还想说“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想了想还是莫太刻薄为妙,便又把那话咽了下去,“他不会逃出去的,毕竟他一旦出逃,天庭必会派出兵将前来追击,他自然明知自己是逃不过去的,否则当年也不会束手就擒了。
再说,殿下,你也知道,当初暮渊上神被囚之时,天庭的旨意里便已言明,念在他也是情有可原的份上,倘若他有朝一日能将功赎罪,往日种种便一笔勾销。
如今我请他做的就是这将功赎罪之事,一旦功成,则暮渊上神重获自由,也省得你这里押着一位神功盖世的重犯,日夜战战兢兢戒备森严。
这再一个,他帮我的忙,也更是帮你的忙,待到他替你将你手下那些惹事生非的家伙都收拾了,你不也用不着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了么?
——这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殿下何乐而不为呢?”
沐冰蓝这番口齿清晰条理分明的晓以利害,听得阎罗连连点头。待她话毕,他又谨小慎微地掐着下巴盘算了一番,想清楚一切的确如她所言、自己并无半分被算计之处了,才赶紧吩咐手下,令他们带沐冰蓝前往底层大牢,面见暮渊。
沐冰蓝跟着一对黑白无常,飘飘悠悠向下而去。
他们从十八层地狱一级一级经过,个中惨绝人寰的酷刑正在历历上演,亡灵们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绝于耳。
沐冰蓝虽无惧意,却也听得胸间闷胀,彷佛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正乘着渐次上涨的胃液升了起来,一直卡到喉咙里去。
好在正当她就快要憋得头晕脑胀的关口,脚底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挡,整个人便停住了。
她举目望去,正对上黑白无常因为恭恭敬敬弯下腰来而送到她眼前的头顶:“郡主,就是这里了。”
沐冰蓝点点头,对他们说一句“有劳”,就举步向前走去。
前面是一道阴沉狭仄的木门,门口立着一只足有一人高的秃鹫。
沐冰蓝虽是初次到此,却也已经从那部潍历史书中得知,这是天庭知道倾地府之力亦不可能将暮渊关押得万无一失,因而专门派在这里看守他的噬灵鹫。
这只大鸟力大无穷,凶狠无比,更妙的是毫无智慧,不可驯化。它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但凡有外来的人要进入门内,他身上的哪个部位过了它所站立之处的那条地线,它就将哪个部位啄下来。
对暮渊则是反过来,他但凡超出噬灵鹫脚下的地线,任他身上哪个部位过了,就都要被啄下来。
唯一能够控制噬灵鹫的东西,就是在历次羣鬼之乱当中战死的那些天庭将士的腐肉。
然而天神与凡人在许多方面并无二致,譬如说,都求一个死后保有全身,尸体不受折辱,故而自愿献出尸身腐肉的天庭将士寥寥可数,这件东西也就异常珍贵。
自噬灵鹫被派至地府,那些腐肉也就被交给了阎罗看管,所以只有他派出来的人,才有可能进到这道木门之后,见到暮渊。
沐冰蓝看着黑无常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东西向噬灵鹫扔了过去,噬灵鹫身上原本一根根硬刺般耸起的羽毛果然立即就柔软下来。它霎时间仿若变成了一只一心只想要讨好主人的鹦鹉,衔着那块腐肉就踱到一旁美美地吃了起来,还时不时发出鸽子般低柔的“咕咕”声,俨然在美食麪前全面沦陷,堕落成了毫无斗志的家禽。
沐冰蓝正自看得发笑,忽听得白无常在一旁提醒道:“郡主请尽快。这噬灵鹫喜欢的这吃食实在不多,好在它吃得甚慢,郡主若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出来便是最好,若是迟了,可少不得要费上一番周折呢。”
一听这话,沐冰蓝便敛容肃颜,答一句“正该如此”。她看黑白无常在门外止步不前,没有继续随行的意思,便疾步上前,自行推门进去。
暮渊被囚的这个地方是地牢底层,阴冷潮湿,四下里暗沉沉的。四面墙上各燃着一星油灯,火苗子也就一粒黄豆那么大,看起来好不凄惶。
这里是地府暗夜,就是沐冰蓝这样在阳间鬼地能够视物如常的眼神,片刻间也浑如半盲。
沐冰蓝刚回身把门掩上,就听见一个低沉得略嫌嘶哑的男声问道:“是谁?”
他的语气并不友善,但沐冰蓝觉得他的不友善并非出于对自己、或是对任何人有怎样的深仇大恨,而仅仅是因为他已经在太长太长的时间里,太不快乐了。
这样的一番理解让沐冰蓝的心酸酸的软了下来,她谦恭有礼地答道:“晚辈涪安沐冰蓝,为阳世当朝之郡主,特来拜见暮渊上神!”
她一言答毕,并未听见暮渊有什么反应,便迈开步子,向着他方才发出声音的方向缓缓走去。
走了约莫十步,沐冰蓝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便慢慢看清了对面的墙边正立着一具高大魁伟的躯体。他并未遭受绑缚,也不见任何刑具在身,也就是说,他其实是自由的。就在她进来之前,他也许是正贴墙坐着,只因为她这个陌生的外来者突然闯入,他才本能地站起来,做出不知是戒备还是迎客的姿态。
在一瞬的惊讶之后,沐冰蓝旋即瞭然:其实,不需要任何刑具甚至绑缚,单是将他同自己的回忆一并遗弃在这里,漫无尽头地蹉跎下去,本身就已经是无法超脱的永刑了!
她方才一句自禀身份不见回应,此时就有些无所适从,只得在离暮渊还有五步的距离之外站定,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暮渊的一头黑发散乱地披了一肩,双颊凹陷,形容憔悴,只有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轻易地洞穿了室内的黑暗,直向沐冰蓝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