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透出一点蒙蒙亮来, 沐冰蓝便醒了,只是脑子恢复了意识,眼睛却还滞涩着无法睁开。
像是知道她醒了似的, 一阵凌乱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不等她出声发问, 春芙的声音就隔着门板闷闷地透了过来:“大少奶奶, 您醒了么?大少爷他像是有些不好, 劳您去看一眼吧!”
春芙的声音里满是惶恐, 而这种惶恐却被更为巨大的慌乱冲垮,大约正因如此,她才敢壮着胆子在这么早的时候来搅扰主子。
沐冰蓝连忙翻身起来, 一边走去开门一边答道:“我已经醒了,大少爷怎么了?我这就过去!”
她一把门打开, 春芙就手脚麻利地进来替她迅速穿上外衣, 俩人也顾不得别的, 径直就往卧房那边走去了。
一路走着,春芙仍在手忙脚乱地解释:“大少爷昨晚许是被老爷打得重了些, 回来上好药之后又一直在外面站着,怕是有些着凉。奴婢也是方才起来解手,路过屋门口时,隐隐约约听见大少爷在一声一声地喊大少奶奶,听起来好不凄伤。奴婢赶紧进去, 发现大少爷身上烫手得很, 就说请大夫去, 谁知大少爷就在这当口忽然醒了, 不叫请大夫, 只叫请大少奶奶……”
沐冰蓝的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也顾不上多想,就一脚跨到卧房里去。
屋里果然有些沤,正是住着病人的那种浊重窒闷的气息,夹杂着他昨晚上的外伤药味。帘帐半掀着,江行云紧闭着双眼,眼窝抠了进去,看样子是又昏睡过去了。
沐冰蓝轻手轻脚坐在牀沿上,伸手一试,他身上果然烧得如同烙铁一般。她小心地抽出他被中的一只手,往腕上一搭,不必精于医道,也可知道如此紊乱狂跳的脉象并非吉相。
她回过头来,小声叮嘱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春芙道:“你去把绿乔叫起来伺候,然后去告诉老爷一声,今儿上朝时替大少爷告一声假,再到门房去吩咐他们赶紧请大夫去。”
春芙答应着去了,沐冰蓝正准备把江行云的那只手放回被子里去捂着,却被它反手一扣,紧紧攥住了。
她微微吓了一跳,抬眼一看,见江行云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大约是他睡得不安稳,她刚才的说话声毕竟还是把他惊醒了。
他的眼睛黑得有些迷迷茫茫,看起来气息奄奄的样子。然而他的唇角却牵开一丝欣慰的笑,轻声说道:“蓝儿,你终于来了,我叫了你一夜,你可听到了么?”
沐冰蓝心里一酸,握着他的那只手便不忍放开,只柔声劝慰道:“行云,你在发热,不是大病,不要紧的。我已经着人去请大夫了,也请父亲去给你告了假,你安心躺着养病就是。现下想要什么?若想喝水,我这就给你拿去。”
江行云一把拉住她,力气大得惊人:“不,不要!我只要你,蓝儿,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被春芙叫过来的绿乔刚好走到门口,一听见江行云的这句话,顿时就下意识地收住脚步,脸上红了红,然而望向沐冰蓝的眼中,却掩饰不住地透出几分喜色来。
沐冰蓝觉得尴尬,便吩咐绿乔给江行云倒杯热水来,她就手端着喂他喝下了。
先前这大半夜里,江行云也折磨得狠了,大概早已烧得口干舌燥,才越发睡不踏实,如今一杯水下去,他便昏昏沉沉地迷糊了过去,只是拽着沐冰蓝的那只手始终醒着,彷佛一辈子的力气都凝聚在了这里,坚如磐石地不肯放开。
沐冰蓝只好让绿乔帮把手,打了水端过来给自己简单洗漱一番。她的头发刚笼好,大夫就匆匆赶到了,同来的还有江夫人。
大夫细细查看一遍之后,说江行云是最近有些操劳过度,昨日又多着了些风,兼以身上有些外伤,略微感染,才引发了这场高热。
他教春芙绞了冷毛巾来给他敷在额上之后,便到前厅下方子开药去了。
江夫人又在房内多留了会儿,便也离开,到祠堂里去替儿子给老祖宗烧香祈福去了。
绿乔把早餐端来房中,沐冰蓝试着抽出手来,倒引得江行云眉头一皱,翻个身把她的那只手揣到怀里去了,那神情活像个生怕旁人抢去了他最宝贝什物的孩童一般。
绿乔吐吐舌头,冲沐冰蓝揶揄着一笑,沐冰蓝无奈,只好让绿乔端着餐盘,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就着马马虎虎吃了几口。另一只手仍在他怀里捂着,像是被封进了一只小小的火炉里,也能摸到他胸膛里的心,扑通扑通一下一下哀恳地跳。
这一日,沐冰蓝哪儿也不能去,只得坐在江行云枕边,单手拿一卷《云阙素心志》,勉力揣摩。
近午时江启源下朝,江胜雪也换值回来,父子二人又陪着江夫人过来看了一回。
沐冰蓝一见公婆小叔进来,而自己的手还在江行云心窝里揣着,有失体统,赶紧就要把手抽出来。
这一下动作得重了些,江行云顿时被惊动,人还犹自迷糊着,眼睛也不曾睁开,嘴里却呢呢喃喃叫了出来:“蓝儿!蓝儿别走!别走,别离开我,求你,蓝儿……”
守在一旁的绿乔碍着老爷夫人在此,不敢不守规矩,连忙强忍住笑,装出一副不曾听见的模样。
她偷眼瞅瞅沐冰蓝,原以为她此时脸上不知会娇羞红艳成什么样子,却没想到这一次她脸上非但没有变红,反而刷的一下苍白下来。
她刚才那猛的一抽手,把手掏到了被子外面来,却并未甩脱江行云,反而让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手被江行云紧紧握住不放的样子。
她慌乱地抬起眼睛,眼风飞快地扫过江胜雪。虽然这一眼丝毫不敢停留,她却已经看见了,江胜雪颓然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略微别开眼去,再不看他们。
她的心软软地一沉——他那一下叹息,竟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偷跑去听说书先生讲段子,陪着一个故事一直走到最后,而这个故事偏偏又是悲剧收场时,大人们脸上那怆然难言的叹息。
这种叹息,便是在那时,也总能让小小一个事不关己又半懂不懂的她,有一种招架不住的苍凉和绝望之感,剩下的这一天,都没了意思。
她这一刹恍惚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那边江夫人已经和颜悦色地说起话来。
“蓝儿,行云这场病来得凶猛,辛苦你照料了。行云毕竟是听话的好孩子,他过去对你不住,自己也是深知道错了的,如今瞧他这模样,真不知悔到了什么地步。
蓝儿你向来识大体,胡乱惩戒他几下也就罢了吧,以后夫妇俩恩恩爱爱的,不知有多好,你说是不是?春芙——”
她的那一句“你说是不是”只是一种委婉的句式,不待沐冰蓝回答,便使唤起下人来。
春芙应声上前一步,俯首听夫人吩咐道:“你看你这个没眼力见儿的丫头!还不快去把大少奶奶的被褥枕头都搬回来?书房那边哪是正经住人的地方?大少爷这病就是心疼疼出来的心病!”
江夫人这一番安排,等于是做了主张不许他们小两口再行分居,沐冰蓝当然不能拒绝。她低头看了看江行云,他正自将半边脸庞枕在她的手背上睡得香甜,好像已经知道了母亲再替他娶了一回妻,故而连病也生得格外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