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消息传遍了整个大梁,颜家收到消息后,颜母又险些晕死过去。当日, 颜凌霄哭得最惨, 他下意识地认为, 如果他跟在姐姐身边, 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夏侯玟沁不信, 早前颜凌曦背部受伤失踪,也平安归来了,也许这次也只是误传呢?只是手臂中了箭, 怎么会死?
来人只得解释道:箭上有毒,前方无法及时配制出解药……而且将军的状况, 是庄大人亲眼所见, 亲口所述。
怎么, 会这样?夏侯玟沁终是经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缘何要叫她屡次承受这伤痛?
夜里, 颜凌霄来到夏侯玟沁面前,从袖中掏出匕首递给她,“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但求一死以谢罪,求嫂嫂动手吧。”
夏侯玟沁怔了怔, 却是丢掉匕首, 转而抬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这么多年, 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从来不是为她自己, 而是为了这个家……你要我杀你泄愤, 是要叫她恨我吗?凌霄你太不懂事了!想想当年,她在你这个年纪, 她是怎么做的?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这话如当头棒喝,颜凌霄怅然清醒,“嫂嫂教训得是。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擦干了眼泪,缓缓起身,又拜了一拜才大步走出门去。
夏侯玟沁从收到消息以来,一直忍着不哭,凌曦曾说过再不会让我为她掉眼泪,可是,她又骗了我……
开元二十一年正月初十,夜。
大梁城颜将军府,正门挂着两盏素白的灯笼,与街上的大红喜庆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传说颜大将军的遗体还在运送途中,颜家自此由颜将军的弟弟颜凌霄主事,操办丧事、接待亲友,自是不在话下,一切,井然有序。
月儿轻轻阖上颜母的房门,端着已经冷掉的汤药无奈叹口气。自打将军出事,夫人就卧牀不起了,也不肯吃药,大夫说,这是心病。可怜的夫人……可怜的颜将军……哦,不,应该是可怜的颜小姐。她也已经知道了颜凌曦的真实身份。
月儿只顾低头看脚下,幽然又叹一声,颜小姐多次险境逃生,没想到,最后还是……抹了抹眼泪,一会儿还要去服侍公主安寝,可不能叫公主见了她这模样,又要惹公主哭了。
抬头望向当空的明月,用力深呼吸着。惨白的月光照在院墙上,只一眨眼的工夫,好似有什么白色的事物一闪而过。
月儿迟疑了一下,朝前走了几步,突见月下站着一白衣女子,她只见一个背影,便问,“谁在那?”
那人一转身,月儿惊得扔掉了手上的瓷盅,瓷器破裂,药汁洒了一地。
月儿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人是鬼?”
来人怕她又要大喊大叫,只得捂住她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触到月儿的那只手,是有温度的。月儿轻轻挣脱束缚,小声问:“是将军?”
颜凌曦笑笑,“还能是谁?”
“你没死?”月儿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却又及时地捂住了嘴巴。幸好夜里后院没什么人走动。
“我当然没死!”
月儿这才露出笑容,抚了抚胸口道:“太好了……这下公主有救了……”
颜凌曦心下一凛,“她在哪儿?”
“应该是在房里。”
“好吧,你先去忙你的,关于我的事,不要声张。”
月儿点点头,蹲下身去收拾一地狼藉。
颜凌曦回到房间,却没有看见夏侯玟沁,想要出去找她,又怕被下人看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只好在房间里等她。
想象着她看见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会说些什么,自己又该要去怎么哄她。
想着想着,不觉时间流逝。
据说人死后的第七天,死者的魂魄会返回家中,家人应该在魂魄归来之前准备一顿饭,即所谓的“头七”。
夏侯玟沁自打第七天以来,每天都要做颜凌曦爱吃的糕点,在晚间放在卧房,等她回来,希望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幻觉也好。
今天是第十二天……
夏侯玟沁推开门,才迈进一只脚,突然看到颜凌曦站在牀前,手中的食盒便掉了下去,糕点落了一地。
颜凌曦上前去,拾起一块,拍了拍尘土,放入口中细嚼。而后露出笑脸,“还是一样好吃,如果不是沾了尘土就更好了。”
夏侯玟沁愣愣地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站直身子面对她道:“我回来了。”
夏侯玟沁惊觉着后退一步。
颜凌曦往前一步,再次露出笑容,“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还来不及思考,夏侯玟沁已经被颜凌曦揽入怀中。
听着熟悉的心跳,贴近熟悉的体温,她终于微笑着眯起双眼,静静靠在颜凌曦身上。
是老天在和她开玩笑吗?
总是要到她敢去面对事实的时候,才给她惊喜。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给予提示,为什么总是要她受尽煎熬?
颜凌曦抱着夏侯玟沁,惊觉她又瘦了,心疼得落下泪来。
然而夏侯玟沁却是一反常态,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颜凌曦缓了一会儿道:“你居然没哭,我很意外。”
夏侯玟沁温柔地为颜凌曦擦去眼角的泪道:“你能够回到我身边,是多么令我高兴的事情,我为什么非要哭呢?”她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容,又道:“况且,我这一辈子的眼泪,早都为你流光了。”
“抱歉……”
“这是最后一次。”夏侯玟沁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颜凌曦也答得诚恳。
夏侯玟沁摇摇头,“不。这是你最后一次说抱歉。以后,我不要你再因为什么事而对我感到抱歉,你明白吗?”
颜凌曦愣了愣,随即点点头。
夏侯玟沁却是展颜一笑,仰头在她唇上一吻。
什么时候关起的门,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回到牀上的,也不记得了。夏侯玟沁只记得,自己那轻轻的碰触过后,颜凌曦却是转为主动,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霸道的舌头冲了进来,带着她的一切,轻柔地纠缠着……
夏侯玟沁只知道,此刻,自己正沉醉于那人的亲吻中,浑身酥麻,唯一能做的,只是温柔地回应。
她的唇,吻过颜凌曦的脸、吻过染着风霜的鬓发、吻过总是纠结着的眉心、吻过如星光闪耀的双眸、最后吻在颤抖着的唇上……
呼吸交错混合在一起,唇瓣紧紧贴合,重逢的喜悦,让人不能自拔,让人欣喜,却又害怕分离。
……
第二日,颜凌曦出现在众人面前,各人表情均不相同。
颜母一下从牀上坐了起来,夏侯玟沁及颜凌霄夫妇惊讶不已。
夏侯玟沁道:“母亲的病……”
颜母笑道:“大夫不是说了么,是心病。”
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原来是说这个。
纪泽等人也都一齐笑了起来。原来颜母及师父们早知真相,只瞒着这几个年轻人。
因为作为妻子的安沁公主和弟弟颜凌霄要足够伤心,才能让世人信服,颜大将军是真的死了。
三日后,夏侯南烈微服出宫,来到将军府上,秘密与颜凌曦和夏侯玟沁见面。
颜凌曦再见夏侯南烈,行的不是君臣之礼,而是平民的大礼。
她双膝跪地道:“谢陛下成全,我离去后,请陛下善待我家人,唯此一愿。”
夏侯南烈点头道:“那是自然,你走以后,你弟凌霄承大将军之位,日后朕会诏告天下,从此这大将军之位由颜家世袭。”
颜凌曦一震,她本以为,这次之后,夏侯南烈会废除大将军一职,将兵权分散出去。毕竟曾经受过两任大将军牵制的君王,怎么可能还给自己留后患?这难道是在喻示他对于颜家的信任么?那她又怎么能负他?颜凌曦叩头道:“好!臣也向陛下保证,颜家永不负陛下恩典。”
最后一次称臣,不为别的,只为陛下的宽容。虽不能再为陛下效力,却永不能忘陛下恩德。
夏侯南烈没有说话,起身上前扶她起来,又看了一眼夏侯玟沁。
夏侯玟沁也不抬头,沉声道:“自此,我二人离开魏国,再不踏入大魏疆土半步。”
夏侯南烈的手颤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又郑重地对颜凌曦说道:“朕还要你替朕做一件事。”
颜凌曦凝眉,“陛下是要反悔?”
忽然,夏侯南烈的脸上又现温和的笑容,像许多年前一样,温柔和煦的笑容,他轻声道:“不,这是最后一件事,请你,好好照顾我的妹妹。”
他说的是“我的妹妹”,不是“朕的妹妹”。
颜凌曦不由得愣在了原地,而夏侯玟沁已是上前抱住夏侯南烈失声痛哭起来。
“这么大的人了,还那么爱哭……”
“临走之前,再去见母后一面吧。”
“我的沁儿……最后还是被别人拐走了……”
眼前的夏侯南烈,还是记忆里的那个,很宠爱妹妹的哥哥。
一国之君、北方之王……
为了这些国家间的立场,留下了满手洗也洗不清的血腥,数也数不尽的悲剧……
可他在她眼中,依然是个好哥哥。和颜凌晨一样的好哥哥。
送走夏侯南烈,颜凌曦叫了颜凌霄来交待最后的嘱托。
“凌霄,我现在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都记好了。”
“嗯。”颜凌霄郑重地点了点头。
“颜家家训,其一,永不得谋逆;其二,世代拥立夏侯家,永不得背叛。以上,若有违者,立斩。”说完长舒一口气。
颜凌霄躬身一拜道:“是!”
颜凌曦拉过他的手一同坐下,“今后,家里的一切,真的都要靠你了。”抬手为他斟茶,举杯,“身为姐姐,没有什么能再为你做的了,以茶代酒,我敬你。”
“姐,你已经为我做了够多了,弟弟先干为敬。”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颜凌曦笑他:“就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掉眼泪?”
颜凌霄用力睁了睁眼睛,“我没掉眼泪,啊,一定是喝茶喝得急,呛到了。”
颜凌曦无奈地摇摇头,“我的那些坏毛病都叫你学了去,对你还真是不放心啊。”
“姐姐所谓的坏毛病,在常人眼中看来,却是优点呢。”颜凌霄忽然又一本正经起来,嘴角挂上一抹笑。
这又让颜凌曦想起了颜凌晨。
曾经,那名少年,也是这样温柔地笑着。时光,匆匆。
如果你听得到,我希望你知道,我很想你……
元宵佳节,街上花灯如昼,大将军府的大门依然紧闭。明日,大将军的“遗体”即将回京,这几日夏侯玟沁也闭门不出,明日,便要真正的与家人分别了。或许再见,或许永远不见。
当夜颜凌曦和夏侯玟沁去见过颜母和诸位师父,二人恭敬地逐一奉了茶。
颜母慈爱地握着她们两人的手,只说:“本来你们在一起就不易……日后你二人要好好生活,我便放心了。若你们有了固定的居所,我便寻机会去看你们。”
想到这两个孩子从此就要背井离乡地生活,不禁黯然泪下。
夏侯玟沁忙安慰颜母,“母亲不必难过,皇兄既然肯放我们走,他日也将会允许我们回来的。”
颜凌曦又对纪泽等人说道:“如今太平盛世,师父们若不愿再在大梁停留,便同我们一起走吧。”
纪泽道:“我们再留下来帮扶凌霄一阵子,等到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再去寻你二人。”
夏侯玟沁看了看颜母,又看了看赵沂,这些年来月儿一直负责家人的饮食,若是月儿走了,一定会有诸多不便,那就不带月儿走罢。“那我便把月儿留下来,等我们寻了落脚处,你们再与我们汇合。”
月儿急了,“奴婢要留在公主身边照顾公主。”
夏侯玟沁刚想说什么,被颜凌曦抢先,颜凌曦嘻笑道:“你家公主就是不想让你跟着妨碍我们,这都不明白,唉。”
夏侯玟沁脸一红,小声反驳她:“才不是这个意思……”
月儿却是捂嘴偷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嘻嘻,奴婢知道了,那奴婢就留在家。”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离别固然伤感,但也要保持微笑。这样,在以后的日子,回想起这刻,只是人们带着笑容的模样。
魏开元二十一年正月十六,一道诏书下来,公告天下,大将军颜凌晨英勇尽忠为国捐躯,安沁公主悲痛难当抑郁而终,举国哀悼。念颜家世代为国做出的贡献与牺牲,命颜凌霄承袭大将军之位,此后大将军之位,由颜家世袭……
大梁城南门处,人头攒动,这日出城的人多,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一对青年夫妻立在告示栏处看着皇榜看了许久,那布衣公子牵着马,轻声对一旁的女子说道:“走吧。”
身旁的白衣女子点了点头,随着他的脚步一同出了城门。
行至百余步,白衣女子忽然回过头去凝望着城门的方向出神。
朝阳落在城墙上,满目金黄。
布衣公子朝她伸出手来,微微一笑道:“娘子,我们该走了。”
“谁是你娘子!”白衣女子突然蹙起娥眉。
“你啊,不然还有谁”
“你是我娘子!”那女子不悦地看向眼前的布衣公子。
那布衣公子突然笑弯了腰,上下打量着她道:“你穿成这样,还不是娘子?”
那白衣女子却也不怒,只侧身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笑道:“没见过你这样的相公,连马都上不去。”
布衣公子被气得险些跳脚,才要责怪,却被眼前人的容貌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笑颜如花、白衣胜雪,站在雪地里犹如冬日里盛开的梨花,格外地耀眼夺目。
就如当年在大梁初次相遇一样,她俊朗飘逸若翩翩公子,她顾盼生姿若绝代佳人。
雪,纷扬。彷佛在耳边诉说着一辈子说也说不完的情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