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门一声吱呀，尽数打开，霎时间烛光冶冶，恍如白昼。我两位新妇教喜娘躬身在侧引着前行，步入宴堂宴堂。顿时觥筹之间顿住，喧哗之上戛然而止，只闻笙竹管箫之音，钟鼓磬铂之乐。
片刻之后，尽是惊艳称奇之声，一时喧嚣开来。我与曹薇分开，相对而坐。曹丕正喝着众人敬来的喜酒，脸色也是绯红一片。见我入席，连忙放下酒杯，起身迎来。
但见他凤眸深深，许许酒意。薄唇含着笑意，伸过手来搀着我坐下。他的手仍是有些薄凉，即便坐定也不见他松手，只轻轻握我的手在手心，轻轻摩挲着，渐渐有些温暖。如同一丝清凉，滑过我焦灼之心。
再抬眸来看他，已无笑意，定眼瞧着一侧。转眸过去，正见曹植一袭墨檀色锦袍，长发用乌簪在头上束着发髻，日渐坚毅俊美的面庞，仍是藏不住的悲戚之容。他迟迟入席间，坐与杨修身侧，目光流转，并不瞧将过来，拿过杨修递来的酒，便是一饮而尽。
一低眸，手上一紧，忽的抬首，正碰上曹丕深深的眸子，墨色爠爠，不见情绪。只淡然一笑，便拉着我站起。
贺新酒已经铺开筵席，曹丕与我依次为长辈斟酒，这酒是藏窖百年的珍品，酒香四溢，飘忽不定，只闻着便已是浓浓的醉意。
曹操此时与卞夫人并坐与阶上正中，皆是面带笑容的接受众人贺喜。伊夫人侧坐，浅浅含笑，望着那方火红的身影。
曹丕与我伏地跪倒，双手擎上两杯敬酒，曹操与卞夫人拿过，一饮而尽，笑意洋洋。接着何晏与曹薇跟着上前敬酒，先与了正首上的二人，才下拜至一旁的伊夫人，伊夫人拿过酒杯，却是顿了一顿，抬眸瞧了我一眼，一笑嫣然却是极为悲凉，才低首把酒饮尽。
我正恍惚着，却听身侧喜娘高声唤着，“新人作揖！”
曹丕便拉着我手来到厅堂正中，众人皆起身道贺，他执过一杯满酒，不叫我喝酒。示意众人，怡然一饮而尽，众人见得，也饮尽杯中佳酿，大笑开去。
喜娘又领着我到一众人前，“新娘子换妆作揖！”这酒倒是必须喝得，皆是曹家至亲，一眼望去。不禁感怀曹操子嗣之盛，儿子竟是这般多得，一眼去纵有十几上二十，幸得好些未及加冠，否则，我是怕要醉的。
曹丕是长兄，二公子曹彰今日即便是穿了长衣，满面仍是军人的凛然之色，黄髯满满，不怒自威。执杯笑道，“大哥！大嫂！子文这杯酒先饮尽啦！子文祝大哥大嫂，百年好合，白头携老。”言毕，一饮而尽，又叫侍从倒满，再饮。
曹丕淡然一笑，执杯饮尽。正见曹彰哈哈笑起，朗声对我道，“大哥喝酒从来都不醉，今日是大喜之日，子文一定要灌醉了他，嫂嫂可莫要生气！”
我脸上一红，任是多般熟络，听得这些倒是叫我不知如何作答。曹丕拉紧我的手，笑道，“哪有人洞房花烛夜将新人灌醉的说法，子文确乎是醉了！”
曹彰性情虽然粗糙，素来极是佩服曹丕，被这般一说，便不再相邀，笑将走向何晏曹薇去。
我这边还羞红了脸色，那边霎时又白了去。
手上叫曹丕拉住，身形一转，便迎面撞上执杯而来的曹植。
曹植修长的手指执着杯，缓步上前来，凤眸里流动，凝转几许寥愁。他的眼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便执杯敬向曹丕，声音暗哑，“子建，祝愿哥哥……嫂……哥哥嫂嫂，琴瑟和鸣，鸳鸯福禄。”
言罢，垂眼立定，望着手中酒杯。眉目间那抹忧郁沉默，却无法隐藏。于我心里，却是抽痛一下。
曹丕见得，执一杯，自己将酒饮下，淡淡的声音却是笑着道，“多谢子建。”
我站在曹丕之侧，手叫他紧紧握住，此刻亦是用劲，彷佛是在提醒着我一般。我面容安定，瞧着曹植容光凄凉，心里亦是难过。
曹植见曹丕饮尽，又倒满一杯，凤眸定然凝视着我。嘴唇半张半闭，如那深秋之眸。执杯饮尽，喉间似是有千斤压着，哑着声音道，“这杯……嫂嫂一定要喝……子建，祝愿嫂嫂与大哥，白首不离心……”
“子建……”不及再言，轻声唤道。
他灿然一笑，却能酿成一方苦酒的凄然，“嫂嫂接受了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
身边的人递过酒杯至我眼前，清冷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既是敬酒，宓儿一定要喝。”
相对而视，我穿着大红的喜服，以嫂嫂的名义，拿过酒杯，仰头饮尽。喉间一阵烧灼，瞬间呛住，眼泪也逼迫而出，直叫我赶紧埋首生生咽下。
曹植方瞧我半晌，眸子里一如潇湘之上的淡波烟雨，越来越淡，缓缓于虚无。便被一旁的杨修拉过，前往曹薇处去。
我转眸望去，正见一方熟悉的身影，在桌案前讨着美酒喝，脸上嫣红一片片，青丝胡乱叫木簪子簪起。腰间葫芦随意摆在脚下，正是华佗。
自回来后不曾见得，见他更是消瘦清灵，碰上他的清眸，举杯相敬，仰首饮尽。却是不尽言语，浸在这酒里，深深埋进去了。我知他心意，便不再瞧他，恐自己也跟着浮想。
曹丕牵着我再见过其他兄弟，皆是眉清目秀，几个未及加冠的小子也跑至我更前，笑道，“大哥大哥，这么漂亮的新娘，我也要敬酒，我也要喝酒！”
曹丕开怀笑着，方才那丝阴郁忽的不见，屈身用力按了下那小儿的脑袋，斥道，“你大嫂不能多喝，你也想将她灌醉不成！”
忽的从他口中听的“大嫂”，竟是温柔不比，心中一阵柔软。在这亮堂堂的殿内，我方深深意识，再不能再清晰的意识到，这个男人是我的夫君。
正见他抬眸瞧着我，含着深情的笑意，当下嫣然一笑，倾尽用心。曹丕微有一怔，便低眉笑起，执起我的手道，“这是我七弟，曹冲。”复又望向这小儿，笑道，“仓舒，叫嫂嫂。”
“嫂嫂！”曹冲极是兴奋，高兴地叫道。
这时，几位喜娘皆聚到我身边，齐声唱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共入新房！”
曹丕便拉着我转身欲将拜礼离去，曹冲在原地站着，向我这边嬉笑着。他身后上来一绝美的女子，是曹冲亲母，环夫人。她上前怀抱住他，细细瞧着，暂一转眸，笑着瞧我一
眼。她非常美，即便是过了盛年，看起来却甚是年轻。她就像那盛夏里骄阳之下的紫藤花，刹那芳华。
我微一怔，便转身与曹丕一同拜别曹操与卞夫人，一时笑语声晏愈加喧哗。
我仍是坐于轿中，曹丕策马在前，领着一行人前往王府。曹薇便跟着何晏去了王府别院何园。
我端坐轿子之中，仍是能听见宴堂之内，钟鸣之声，言笑之语。
发间紧紧，我轻轻拔下头上的发簪，夜色之下，那白玉中青色流离着光晕朦胧，指尖抚上那饱满的珍珠，光华多人，在这一方轿中竟是有些夺目。我细细摩挲其间，仿若是瞧见我那善良的哥哥，还有那记不起面容的父亲。你们可是看见，女儿的这场婚礼。
一个寡妇再嫁，竟是这般隆重奢华，倘若是一般女子当是喜上梢头，只是我，为何我心中满是悲戚无奈……是我福深，还是福浅？
轻叹一声，便再将它簪上，还未簪上，忽见帘幕之外，有隐隐烛光。我拂过窗帘，远远瞧见台阁之上，疏影独立，映着寒凉晚风，不尽萧索。青丝轻扬，混着腰带翩跹。手中秉着一烛，映着淡淡的轮廓，隐隐烁烁。那点萤光，在那高处，倏忽而灭。
一片黯然风景。
不禁将簪子握在手中，丝丝凉意透入手心，直入心中。
至园内，是曹丕居住之地，新建成的宫殿，“干玄殿”。喜娘前来，我将簪子收入袖口之中，跟着出去。入定之后，我与曹丕并坐在紫檀雕花大龙牀案上。
一位面目和善的贵妇人上前来，手里奉着一个托盘，上置两个白玉酒盅，笑语道：“请公子夫人三酌易饮。”
我们各取一杯，轻啜一口，便彼此交换酒杯，再饮一口，再交换过来，最后一次，方饮尽杯中酒。
取过酒杯，那贵妇退下去。
喜娘上前来，牵我至屏风后，将我华服褪下，只着了轻巧的轻纱衣，上头一件镂花的对襟儿。发簪尽皆褪下整理好。我袖口里簪子叫我拿下，斜插在垂下的发髻之上。
喜娘但见得只笑不语，便将我搀出来，曹丕只着了里内的一袭月牙色绸衫，我从来不曾见得他穿着淡色衣衫，此番看去，恍惚之间，与子建甚是想象。煞是清丽无比的模样，恍如月宫中人。
忽想起此是洞房之夜，不禁双颊一红，便垂下头来，却是仔仔细细瞧见曹丕瞧来的灼灼目光，见我一丝慌乱却是有一丝浅笑。
喜娘扶着我入座，于他身侧。她拿过一旁托盘中的红绳绑好的小剪，在我发下剪得一缕，又为曹丕剪得一缕。口中唤着，“公子夫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手中拿过一缕红缨，与青发丝丝相缠，教红缨密密扎起。将那相缠发丝的红缨置于喜枕下面，齐齐放好。
房中所有喜娘奴婢尽皆跪倒，齐齐道，“奴婢祝公子夫人三生三世良缘夙缔，珠联壁合洞房春暖，花好月圆鱼水情深！”
曹丕甚是高兴，脸颊亦是绯红。
言毕，便微笑齐步倒退出新房，将房门在外掩实。
偌大的屋内，便只有我二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