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新寡妇寄居魏王府至今,其婚事众说风云。人人只道才子佳人,当是许给三公子曹植无疑,哪知临了竟是叫大公子曹丕抱得美人归。大婚便就是人们茶余饭后八卦谈资。于是,“佳人独绝北地,秀色举世无双”的甄家女儿再次成为众人焦点。
即便此时我们是居在魏王府,同住一处。但是或是因着双喜临门,曹操有意将此次婚礼办得隆重。魏王府纳征过礼当日,由曹操最信重的谋臣荀彧,荀攸两位大人跨马领在前面,以为媒聘。
在邺城主道之上,一路礼乐宣奏,锣鼓齐鸣,朱红色的箱笼上,披挂着飘扬的金丝彩线。队伍鱼贯而出,送聘礼的车辕仆从从头到尾占满了整条东街,一时万人空巷。
即便是身处府院之内,仍是能够听见城中锣鼓熏天,震得我更是愁苦不已。
曹丕恐怕我三哥脾性,下令大婚之后再放他出来。又言新妇不宜入那牢狱,竟是不叫我见尧哥哥一面!我便只能安于屋侧,侍奉母亲左右,以解她的忧愁。
纵然城中热闹非凡,也扰不了母亲此刻深眠。如今,既得彩礼,便是定下婚媒,局势已定斩之不断了。怕也只有这声音才能叫她沉沉入睡。
我见她睡下,便悄声退下,轻轻掩上门扉。站在这方天井之中,竟是不知该去哪里,只怔怔地侧耳倾听。
“宓儿……”轻轻的一声召唤,甚是温柔。
我转过身去,正瞧见迎面而来的卞夫人,身上裹着堇色棉帛,立在门廊处,遥遥相望,凤眸里竟是一派的哀鸿。我便上前屈身相拜,“夫人。”
她抬起手来轻轻握住我微凉的手,并肩而行,抬眼望了眼屋内,浅浅笑道,“亲家母可是睡下了?”
“母亲已经安睡。”我点点头。
行至暖阳之下,温暖的阳光倾泻而至,安静地覆在我们周围,卞夫人扬起头默默地望着方墙之外,精致的脸廓在逆光之下,绝美如斯。她迎着刺眼的阳光,半闭着眼眸,轻声缓缓道,“如若没了那些遗憾,哪有这千般滋味。”
——如若没了那遗憾,哪有这千般滋味。
闻言一阵恍惚,再瞧眼前妇人,美丽的面容在日光之下缓缓转过,含着笑意望着我。极是平淡,悠然闲步。
“我曾经以为会恨着大王,可是这么多年,我仍然是倾心相托。即便当年恨意难消,可是,时间是最好的药,能抹尽万千痛苦……”她虽是说着往昔
,可是面容却无丝毫悲凉之意。恰如春水一般,潺潺而来,“纵是有得些遗憾,却在这愈来愈久的岁月里,磨成了珍珠……”
她忽的灿然一笑,回眸瞧着我,素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脸上竟是一片绯红,“那只是藏在心底里的,却足以照亮前路不是?”
锣鼓声渐渐近了,我们住于一府,纳征过礼不过是形式而已,再过些时候,队伍便是从南门而入,抵达入这“洛仙居”。
卞夫人不紧不慢,绕着院中枝桠嶙峋的榕树,闲步几许。
“宓儿可知蔡琰之女蔡文姬?”她一转声忽的问我。
蔡文姬,当世第一才女,我当然是知道的。早些时候,便读过她的诗作,心中甚是钦佩。只是蔡文姬命运多舛,如今身在蛮荒匈奴之处。
我答道,“自是知道。”却是不知为何忽的提及此女子。
卞夫人定眼瞧着我,“她即将归汉!”
“当真!”我一惊,她离去已是数十载,终于终于能够重回故土,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或可能见她一见,倒是了了我一直以来的钦慕之心。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难以成言。
卞夫人拉住我的手,微一使力,笑道,“这是子桓送与你大婚之礼!”
闻言又是愣住,大婚之礼?
她见我不解之意,点着头道,“正是。文姬归汉,正是子桓向大王提议的。言说文姬是当世才女,能熟背诗书,便是活生生的经典。便提议以千金换回蔡文姬……”
卞夫人眼波一转,落到我的身上,勾唇一笑,“那只是表面的文章……我自己生的孩子,怎会不知其心性?只记得有一年,杨主簿便上请文姬归汉之事,他却是极力反对,恰逢官渡一战,不容分心。还说那文姬不过女流,既是在那生根,再换回来也无趣……”
竟还有这些事端,我跟上她的步子,“那现在何以上请此事?”
卞夫人停下了脚步,仍是笑意深深,“那就要问宓儿你了……”
“问我?”我甚是不解。卞夫人却是含笑点着头。
继续道,“子桓不知是从何得知,宓儿你最为钦慕之人便是那蔡文姬。竟是深深思量,那女子独身处于茫茫荒野,也是可怜之人,立时请求宁不取婚宴贺礼,也要让她回来……而且,城里经历战乱,初得大定便修得三台,粮食日渐高价。子桓竟是开仓放粮,还派人在城里散发米粮棉絮,一来共庆,二
来也是善事。”
闻言心中一阵宽慰,即便阴鹫难测如曹丕,竟仍是有那一片善心,倒是可贵。
却听卞夫人浅笑道,“身为人母,竟是从未见得他这般过。宓儿,有你在他身边,当真是能激起他那木人石心里的恻隐之心……便是这般,你嫁给老大,也是对的了。”
我心中一片明镜。原来啊原来,卞夫人此番前来,说了这么多,便是在宽慰我么?又或可是真如同曹操所言,以我小小仁厚之心,来慢慢感化暴戾阴鹫的子桓,于国于民,尽皆好事吧。
卞夫人是担心我与子建之间的事,尽是左顾言他,我又怎可拂了她的心意。只是一想起那日决绝之时,子建悲凉欲绝的眼眸,心中仍是刀割之痛,久久不能糜消。
锣鼓声声,回荡在这王府上空,盘旋不已。
当下一咬唇,虽是言之戚戚,却是坚定不移,对她笑道,“夫人尽管放心……这些道理,宓儿自然知道,宓儿会嫁给子桓,恪守妇道,尽我妻子的能力,帮助子桓立业。宓儿会做好这个长嫂,维护他兄弟之间的情谊,保子建平安……”
卞夫人闻言,清亮的眸子忽的一片晶莹,抿嘴笑起,紧紧握住我的手,不住地点着头,笑着一遍一遍呢喃着,“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瞬时间,持器吹奏礼乐的人,鱼贯而入。接着便是飘扬着金丝彩线的箱笼出现。再回首,母亲已叫婵娟搀扶着站在门口处,着了件金枝落底的盘花绣衣裳,凌乱的头发也梳了发髻,簪了她最为珍贵的赤金多宝发钗,熠熠生辉。映着润红的脸,恍惚间又见当年我远嫁袁家之日,在甄宓门口送别的模样。
荀彧,荀攸两位大人持聘而来。
荀彧脸色怡然,神色却是一凛,忽的有一阵悲戚一晃而过。想是失望不是?再见他,已不见悲戚,转而喜色,拜见母亲。
极是见得媒人前来,便送别了卞夫人,转身欲入房去。暂回首,正见曹丕一身紫色华服,发上束了金冠,镶嵌的一颗偌大的珍珠闪着瑶光。他立于朱箱之侧,深深向母亲作揖,再一抬首,凤眸清韵流转不休,傲然睥睨而来。
我深一叹息,便回以一笑嫣然——眼前的这人便将是我甄宓的丈夫。既显奕之故后,我,便是要嫁与他曹丕为妻。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一方天。
礼乐再起,不及多想,忙进屋去。急忙趋步坐下,心中已定,何以仍是悲凉不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