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湖中亭回至洛仙居的时候,婵娟竟是不在,唤了几声也不见她搭声,只有下手的小丫头跑来说,婵娟出去还未回来。
眼角瞥到桌案,水仙花盏已无踪迹,只留一圈淡淡的水渍,依稀闪着白光。空空如也,连心里也空空的一般,不甚舒服。子建想要我忘了从前,或可再结欢好。可惜,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花如女人。
女人这朵花,也是只能开一次的不是么?绽放了一次,或可再绽放的便是无情似的了。这水仙倒是应了我的心。可真真是应了么?为何心里会有丝难过,有丝留恋,又有丝不舍。
还未坐下,便听见外边的阵阵脆铃声声,随着一声清脆的笑声,似曾相识。
提裾方至门槛,便瞧见方才在湖心亭只见一面便匆匆离去的曹薇。
说来这曹薇,是卞夫人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儿,现今也就十二岁得女孩,生的最是喜人的活泼伶俐的模样,又有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深得众多儿子却又少女的曹操的喜爱,荣宠备至。
正瞧她一衣微薄的碧青色的纱衣,一路疾步而来。纤秀沉静中如兔般灵动,发髻上别了枝蔷薇花,衬着素脸更是光彩照人。眉目中更显一种婉约飘逸在其中。
心里甚为惊奇,方才她急急地离去,现在又出现在洛仙居,倒是叫我大吃一惊了,立即迎了出去,未及我开口,她倒是笑盈盈先道,“宓姐姐住的地方真真是跟他人不一样的!像个仙境一般!”
我早已是笑开,牵过她的手道,“如今蔷薇仙子来了,说是仙境也不为过的。”
“宓姐姐笑话我!”曹薇佯装生气,嘟着个小嘴,随我进屋。
方一坐下来,就听见曹薇笑嘻嘻地说着,真是个又急又直的性子,藏不住话的——
“宓姐姐,薇儿早就听闻宓姐姐的美名……多是从三哥那听来,以前还以为是三哥说故事耍着我玩,如今见到了,还真真是如他所说的!
“宓姐姐,哥哥们与薇儿亲厚,可总是比不了姐姐的,以后有了宓姐姐,薇儿就不会再那么寂寞了,一想到这个就高兴极了!
“宓姐姐,娘说你会做我的嫂子,当真?可是要嫁与我三哥!三哥定是要高兴死了,你可知三哥以前在许都时嘴里就只有‘河北甄宓’,日日唱着美人吟,真是笑话死人了……”
……
听着她宓姐姐长,宓姐姐短的,叫我笑的合不拢嘴了,摇着头听她一口气说着,只静听,手上置了茶水递给她,谁知她瞧见了,一口气喝了下去,小脸因为激动,嫣红一片,倒是和她发髻上的蔷薇遥相呼应,却是人比花娇,亦比花俏。
喝完了茶,忽的抬手将杯跺在桌上,抿嘴笑着,虽是笑着的,却是不同方才那笑意精神的样子,倒是心里有什么甜蜜的喜事一般,细瞧下去,脸颊上倒是有一玄酒窝,更是可爱迷人,一时叫人溺在那酒窝之中了。
便笑道,“有你这般一个俏丽的妹妹,宓儿是求之不得。薇儿可要多多来这洛仙居,宓儿有伴闲聊,就高兴极了。”
“那就这般说定了!”俏丽的小脸上扬起眉角,眼眸里荡漾着春意。
正聊着,就听见屋外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便听见婵娟充满笑意的声音,“阿照姐姐,真是谢谢你了呢!”
“这有何好谢的,难得的上品,弃之可惜了。”这个声音,倒是流云如水般,玎璫如萃,温婉中又是直爽的豪气。闻声可见此女子习性倒非一般了。
心里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是如此美丽的声音,便对曹薇笑笑,示意让她暂且坐着,我出去瞧瞧。曹薇哪能独自坐着等待,一跃而起,跟在我身后。
甫一出门,天井处,葳蕤的榕树下,只见一窈窕女子俯身,如墨的青丝垂下,随意地搭在肩上,只瞧她的身段,已是叫人注目凝视。衣着虽是下人的布衣,在她身上确是别有风情。
她没有发现我们,手中握着那株水仙花,突然一把将枯萎的叶子扯开了,花茎叶子与石蒜鳞茎剥离,我心里一惊,仿若扯了心弦一般,突兀地一声,不觉也加快了脚步,疾步走近。
婵娟站在一旁,屈身望着也是被吓了一跳,倾身欲言,瞧见我来了,直起身体,脸容尽是慌乱,张着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眼里满满的着急与难过。
我微微叹口气,不去瞧她,上前一步看去。那女子知道有人来,也不介意,只一味地做着自己的事——慢慢将蒜茎一般的根部上的叶子扯断去。
未及我开口,身后的曹薇便忍不住惊道,“这不是三哥寻来的‘金盏银台’!你这下人怎的毁了这般名贵的花!快住手!”言罢,便穿过我上前拉住那女子的衣衫。
那女子竟仍不为所动,将叶子丢弃一旁,握着蒜茎般得根,细细摩擦。我见她的动作,虽不知她在做什么,但是总是知道无害的,便制止了曹薇,对她微微摇着头,她才松开手,退到我身边,静静瞧着。
只见她玉葱一般的手兀自拿了小锄刨开了土,将花根葬了下去,又细细刨土掩埋住。复又直起身体在一旁寻了碎石将那方新土掩盖住。事毕,放好小锄,对掌拍拍手,才缓缓转过身来。
倒真真是个美丽的人。薄施粉黛,秋水般得眼波溜溜留情。她抬首瞧我,一愣,眸子忽的一亮,又是一闪而过,眼光虽然尊敬却不卑微,我心里暗暗赞许,这般别致的气质倒是少有的。
她明丽的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看向一旁焦急的婵娟,婵娟走到我跟前,诺道,“小姐,奴婢想着丢了它的,半路上遇着阿照姐姐,她说丢了可惜,有法留着。”
我有些许疑惑,“哦”了一声瞧着那位“阿照姐姐”,只见她眼波一转,屈身施礼,抬头笑将开来,轻声道,“见过甄小姐。”
虽有疑虑,可这女子倒是有礼有貌,虚扶了一把,“多礼了,不知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她转脸看了眼那抱新土,掩面笑道,“是这样的,郭照在花苑里瞧见婵娟捧着花盏,依依不舍,便一问究竟。”婵娟在一旁点着脑袋,眼里闪着亮光。
只听她继续道,“婵娟说,
‘这是三公子送与小姐的,珍贵无比,可惜花期过了便死去。’我见她不舍,便多瞧了一眼这花。”说着掩面笑起,“可巧,我是知道这花的!”
“哦?”甫一开始我可从没见过此花,这位叫郭照的风致女子竟是见过,不觉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点了点头,道,“此花叫‘金盏银台’,倒是不可多得的品种。世人皆以为此花只有一个花期的生命,只开过一次就将它丢弃。可惜,却是不知它能古木逢春再开花枝。”
心里是什么微微一震,喜悦大于震惊。笑意已是上了脸颊,望向她身后的土石,便听见曹薇怒气冲冲道,“你既然知道能再发新枝,怎的将它扯了埋起来了呢!分明是睁眼瞎话!我要告知爹爹,叫他治你的罪!”
我瞧着她无畏的神色,心中已猜得几分,笑着道,“薇儿,别急,听她将话说完。”
她微微一笑,“就是要将它去了枯叶枯茎埋下,勿须管它,来年或可再新生,长出芽来。”她眼眸低垂,又道,“不过,得看缘分,有时它能再生,有时也是因种种缘由无法再发新叶。”
竟有此等怪事的,我确乎是不知道的,不觉新奇,细细瞧着一旁的枯枝。她道,“郭照流浪的时候曾经在福州停留过,也见着它再发过。瞧着小姐天仙样的人物,此花一定会新生的!”
她说的句句有据,似在奉承却又毫无谄媚之相,倒是真诚尽漏。听着她的话,竟是流浪?见她谈吐皆有仪范,想来家世不差,可是着了下人衣装,或可是位落魄小姐,也无不可的。思及这般,便生出些许同情怜惜来,笑问她,“听姑娘语气,可不是府中的丫头,看样子,倒是读过书?”
她脸上闪过一丝难过,抿嘴点了点头。想来问及伤心处了,便不再相问了。却见她抬起眸子,缓缓道,“我原是安平广宗人氏,祖上世代为长吏,父亲郭官至南郡太守,年少时也是有些快乐日子的。可惜,战乱爆发,我家破人亡,沦落为铜鞮侯家的婢女。”她说着说着,眼睛便如同蒙了层薄雾一般,神色凄凉,又苦笑了一下,道,“铜鞮侯想依附司马大人,便将我与众美人编排成歌姬,送至府中。今日是第一天入府,与女眷走失,才在迷乱中碰着婵娟的。”
如此美丽的人物,竟是颠簸流浪,生命如此坎坷,思及自身,虽也是家破人亡了,可我仍然有娘家在远方安然无恙,仍有有一个庇护可保平安。再瞧她眉眼,也是难言的悯惜之情,不觉执起她的手,“说来,我们俩倒是有些相像之处的,既然入了府,便就好好待着,我这洛仙居时刻为你开着。只盼你能前来看望?”
郭照的眸子一亮,笑起,“甄小姐这般说得,已是对阿照好之又好了,怎有推脱之理。”
我不禁展颜,又执了一旁曹薇的小手,“真真是个好日子,原以为枯了的花枝竟是又多了生机不说,还叫我多了两个伴!”
郭照笑意洋洋,反手握着我的手;曹薇年纪毕竟小些,方才有些失礼,现在又有些难为情,叫我一句话,才露出笑容,酒窝浅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