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天子都许,曹操都邺。一时千里相隔,看似相安无事,实则仍是曹操独揽大权,只是许都那个文臣自是不喜曹,日日弹劾,想也是无用之功。
司空府一下子热闹起来,夜宴盛欢,觥筹交错中,众人皆乐得其所。宾客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人言有“王佐之才”的万岁亭侯荀彧,此人生得伟岸,有仪容,沉稳之极,子建与杨修俱是他的子弟,再瞧那边,最是那子建,想是与杨修一别相见,已是相对忘形。
我寻思着,便在最不起眼的时刻悄悄退下,出了厅堂,夜风徐徐,也是爽快非常的。便信步闲逛起来,曹操宴客,我本为宾客,若就这般回去,于理不合,只想着先行出来透透气,再回去宾客间不迟。
府内确是不见当年模样了,这般大的地方竟是无一处是原貌。在月色下,有淡淡的雾霭升起,一缕缕笼罩垂枝,顷刻,烟柳画桥,晓月堤岸迷醉出朦胧奇幻的仙境,令人眼目清新。
拂过耳鬓的碎发,手不自觉得向后勺摸去,细细密密的一簇头发,仍是很短,至今不曾长得很长,因此绾不成发髻,只好散发在后,指尖滑过短发,方绕了两圈,又似活物似的散开,戛然而止,心里忽的造成恍惚的落差,眼前的那双至清的凤眸,在烛影下闪烁,那个少年指间的青丝摇曳。似乎又闻见温暖而潮湿的空气里的一股初春杏花酒的味道。
他说:蛛丝虽细,其困缚蝇。春蚕至死,其丝方尽。
“月华如水,倒是一方美景,难怪宓儿独自出来欣赏了。”身后的声音微微清冷之意,却又是惹人遐想的魅惑之音,将我从遥远思绪中拉回,回过头笑着问候,“子桓。”
曹丕的绛紫色衣上,闪烁着珠母般的霜花似是沾瞭如水银色月色,泛着波色粼粼,映着他璀璨的眼,欣长的身姿,负手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凝眸远处,道,“宓儿为何一言不发,抽身而退?可惜爹寻了半晌也没寻着你。”
我不禁一愣,寻我,心中微有些忐忑,问他,“寻我?寻我何事?”
他侧过脸来,笔挺的鼻梁,灵峻的脸廓
,衬着月关,有一层乳白的浮霜一般,在云层密布的夜空下,模模糊糊,我看不透。
“子桓看来,宓儿似乎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叫子桓一闻。”他顾左右而言他,并没有告知我何事。
我一怔,自是不能说我想起子建手把青丝问情之事,脑中一闪而过,轻声道,“大人爱护卞夫人,真真教人羡慕了。”
“哦?”他语气里有丝笑意,应声一呼,“羡慕?宓儿又何须羡慕,以宓儿之姿,无论嫁作何人,只怕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未可知……”忽的他俯身靠近,一双眸子清亮,“至少于我曹子桓定会如此。”
我微微身退,避开他灼灼目光,不假理会,他继续道,“爹为了不教娘担惊,将城里的流民散民皆聚集起来……”
原来总是有个什么事没有解决一般,叫心里愁苦满满,想来竟是白日里去城门的路上,瞧见蹲踞一旁的流民翘首相望,最后被人赶走,叫士兵带走去。今日接待事情一下子叫我忘了,又听曹丕提及,便顺着道,“宓儿听说了,只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他直起身板,笑意更浓了,沉声道,“那些流民却是叫人头疼,爹也正为着此事费心……”他转身面向我,笑着问,“宓儿聪慧,可有什么法子?”
子桓没有等我回答,变得很是严肃,一脸正色道,“我知宓儿最是仁厚,你或可知,此事不早些解决,聚集的流民别说吃饱喝足,更是死伤无数,是怕越闹越凶。”
我听得他的口气,倒是有法子,心里有些大概,便道,“子桓你有识有谋,想来也一定是有对策了,何不说来,救民水火,也是百姓之福。”
他听得倒是笑声渐起,沉沉的像是鼓声一般,浑浑有重,“宓儿此言说得爹听,或可叫爹舒心,只是于我,只怕不行。”
“哦?”我抬头疑惑,想起也曾对曹操说过此番话语,难不成他都听到,心下微冷,轻笑道,“子桓想说什么?”
他淡淡拂开烟柳,无悲无喜,“我若能解决此事,只想宓儿能答应子桓一事。”他回首见我面有难
色,浅笑道,“宓儿放心,一定是不会叫你为难的事。”
“既是如此,宓儿便答应了。”虽然心里有些不解,有丝不安,可想想他也不能做得什么事叫我有所为难的,便应了。
他似乎如释重负一般,转眸望向远处小池畔,飘动的条枝似是飞舞的裙裾,翻起裙摆,轻扬。此时,烟柳斜织,细窄的枝叶漫伸起长长的身子微微的亲抚,慰贴着他的脸庞,他也不去拂开。一瞬间,倒是晃了我的眼,倒是不曾见过他也有如斯温柔的时候,可是浑身又多写什么,如同曹操一般,没有那些不羁,没有那些轻狂。
忽的耳边念觥筹之声远远传来,其间竟然还能听的子建吟诗朗朗之声,声如清风却又有薄醉之感。可眼前独自临水携柳站着的绛紫身影,却是说不出的清俊。
子建与他,是不是多了少年轻狂温柔敦厚,少了沉稳气度雷厉风行。
月影婆娑,树影斑驳,婵娟款款身影从那树影中而来,认出是我之后,加紧了脚步,上前唤道,“夫人……”
我们尽皆回过头去,婵娟见还有曹丕在,便屈膝行礼,“大公子安福。”
子桓的脸藏在树影之中,斑斑驳驳,无怒无喜,却是寒冷之极,只道,“卞夫人早已说过,现在只有甄小姐,没有甄夫人……”
婵娟微微一楞,忽闪着水灵的眼眸望着我一眼,诺道,“是……小姐,夫人找你前去相陪,叫奴婢来寻。”
原是卞夫人相寻,便拜别子桓,虽婵娟离去。方走得没有几步路,便听闻子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宓儿,千万别忘记夜日之约。有月为证,以柳为据,到时候,宓儿不可违背今夜答应子桓的事。”他拂开柳枝,缓缓而来,与我擦肩而过,指尖微微一凉,细腻的皮肤微微一痒,手心却多了什么,他柔软的声音在我耳边,“水仙花固然清香脱俗,只是金盏银台便是金盏银台,故事再美也只是悲剧而已。”
我方回过神来,已不见他的踪迹,婵娟守候在前面,垂首等着。我缓缓展开手,是一片叫晚风剪成的细长柳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