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住的营帐是在军队的后方,随军的女眷很少,只见着一两个,还被遣来两个伺候我,这两女皆是气傲之人,对我竟是有些鄙夷的。我也不甚理会,一心只想再见着华佗一面,问个清楚。
思及这般,当下便提起裙裾,掩开帐门,方一探出头,却瞧见一女奴倾身上前,久经风霜的脸面色更为不好看,撇嘴道,“天色已晚,夫人要去哪?”
营帐连着一个,柴火照的通明,夜巡的士兵齐齐走过,烟火缭缭中,留下暗色的身影在白帐上拉长,鬼魅一般。闪烁的火影映在女奴的脸上,更显得坚韧泼辣。
我巧笑道,“你家三公子救了我,直至今日不曾见到一面,想去瞧瞧他。”
那女奴的面色方有些缓和下来,哼声道,“见你还有点良心!”她回头和另一女奴说了什么,又回头道,“这么晚了,公子受了伤,肯定是要休息,夫人还是回去罢!”
我一时无法,看来是要将我困在这了,转手退后,放下帐门。帐内倒是亮许多,明明不甚宽大的面积却显得极为陌生以至于叫人觉着空旷,不舒服起来。
正思量着,就听到外面清脆的声音,“公子方才醒了,一心想要见甄夫人。”
听得出是阿木。瞧他说的话,三公子竟是直至方才才醒过来么,心里忽的不是滋味,且无论他是真是假,倒是结结实实为我受了一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正想着,只见帐门被掀开,阿木探进头来,瞧我半晌,微有些愣住,眼睛里满是惊艳,回神拜倒道,“夫人,我家公子有请。”
我浅笑应着,方才只是寻了个藉口想得以出去找华佗,现在却真是要去看看他了,整理妥当便跟着阿木出去。方出将来,那两女奴便仰头瞧我,眼睛里映着火光,瞧不见神色,只是身形倒是僵硬般,微有些不自然。
阿木在前疾行,绕过一方帐篷,淡淡的背影略有些单薄。忽的想起那夜他独挡刺客,竟也是有些身底,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么。转念又想那刺客与他既是一家,怎的就不能手下留情?
他略转过身,慢下步子,眯眼瞧了我一眼,吱唔一声,道,“夫人那夜赤脚赶路,脚上的伤可好了?”
瞧着他年轻青嫩的脸,夜色加着火光,倒显得坚毅许多,身上不自觉的流露出平淡的气息,许是耳濡目染,兰留余香。
我回,“已无大碍,多谢关心。那夜未及多谢阿木的救命之恩。”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道,“夫人言重了。”两手搭在身边,不知放在何处,随步前后甩着,轻声道,“夫人,小的也是之后才知那些个人原是老爷的死士……勿论公子了。”
我不知他如何知我心中埋怨曹植,听得他言,倒感觉是我的不是了,垂下眼来不语。
他继续道,“我
家三公子平日里不问朝政大事,是个风流的主儿,且又是文采冠绝四海,好交朋友,早早听闻夫人你才色双绝,趁着老爷……攻打邺城,便想着前来一睹风姿。”
寥寥数语,竟叫我脸都红了。早闻曹植乃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才华横溢,风流不羁,想起酒肆中阳光下那着青衫却不染尘世般的少年,诗意之气,浸在他那飘起的衣褶里了。想来确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又是一阵悲戚,世事无常,许是天命注定,我又何苦移罪他人。便歉疚道,“看来我竟是错怪他了。”
阿木闻得,立住不走,回头望着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的白牙,甚是清爽,尽是淳朴,他说,“今得见真容,我家公子也不冤了!”
正说着,阿木抬手举了帐帘,躬身请我进去。
我对他一笑,屈身进入,他也没跟着,轻轻放下便守在帐外。
曹操当真是爱极了这位三公子。甫一进来,一瞬间眼前明亮了起来,点了数盏灯,置着铜镜,将里面照的亮亮堂堂,恍如白日。帐内收拾的倒是体贴之极,桌上笔墨纸砚尽是齐全的,地上铺了杉木板,又置了层绒垫,甚是软和,榻上是方裘垫着,绒丝的绣被上,有金丝闪耀。牀榻上,那抹清澈的身影隐在灯影中。
我悄声走近,慢慢瞧清。他静静地躺着,丝绒的被子盖到前胸,苍白的手搭在胸前,像是握着什么似的,紧紧的不松手。剑眉微皱,凤目紧闭,在眼角一丝温柔的翘起,微有些泛白的唇浅浅地合着。青丝铺了满满枕巾,落到地上,好似墨色的瀑布,轻轻荡漾着烛光冶冶。
他似是听得我极尽小心迈出的步声,倏忽睁开眼,唇边斜勾,尽是春光一片。
见他醒了,我紧忙走进,顺着他欲起身扶住他,将枕头置好,教他舒服地躺坐着,他随势靠在枕上,深深舒了一口气,含笑看着我,却是满眼无奈神情。
我见他面容仍是病色,一阵伤心,问他,“可是好多?伤口还疼么?”
他仍是笑着,淡淡摇头回应着。
我见他不语,只一味瞧我,倒觉着有些不自在了。想我比他怕是大上十岁有余,如今竟叫他瞧的有些郝羞。
耳边烛火噼啪烧灼的声音,还有外面远处将士喝酒的叫唤声,现在听得竟都是呜呜作响的杂音了。半晌,他凝眸望着我,缓缓道着,“美女妖且娆,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眸子甚亮,像是初开的昙花,凝着夜里的如水夜华,潋滟之极。
他笑意更浓,继续道,“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颻,轻裾随风还。”
虽是病躯,可是声音轻柔且字字皆情,婉婉道来,恰如清风一扫胸中烟尘,又如外间一轮皓月,清辉撩
人弦。
他不看我,仰头望着帐顶,顿了下,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我却奇怪了,此篇似是未完,正细瞧他,想他许是劳累了,便不敢打搅。未几,却瞧他忽的睁开眼,流光飒沓,一如当日光芒尽处的风华,“顾盻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心里钦佩之极,不愧是才华横溢,当真叫人信服。我在心底呢喃着,“顾盻遗光彩,长啸气若兰。”竟是那夜他吟的句子,忐忑不安,“美女妖且娆,采桑歧路间。”已经瞭然于心。他竟是为我吟的诗么,一时醉在这美字中。
甫一开口,温暖而潮湿的空气里,就有了一股初春杏花酒的味道。心里不觉莞尔,受了伤,竟是还偷酒吃不成。
我便莞尔啐道,“诗是好诗,想是就着酒意,灵感突显么。只是,三公子竟是爱酒如此,伤得这般,不忘饮酒。”
曹植苍白的面容飘上两瓣桃花,笑着道,“华先生的杏花酒当真是醇美之极,叫子建难以释口。”抿了下嘴,又向后坐起,直视我道,“只是若说这点灵犀,却是遇见洛儿你之后,便如滔滔春江,一泻千里,茫茫不可收拾了。”
他将手伸到我面前,手心向上慢慢打开,只见一撮青丝缓缓舒张,安详地置于他的手心里,我的心顿时停了般,又复跳跃起来,隐隐觉的不安稳。这是我当日绞下来头发,他竟一直握在手心。
只听他哑声道,“洛儿,蛛丝虽细,其困缚蝇。春蚕至死,其丝方尽。我那夜并非糊涂乱言。”他温柔握住青丝,凤目凝视,满目皆情,“青丝虽软,沾若不觉,实则缠绕坚实,教子建何以挣脱的开了。子建别无他求,只愿在你的名字前加上我的姓,从此天涯执手,莫失莫忘。”
我竟不知他会尽皆道出,脸上亦烧得绯红,如此风流的人物如今在我面前述说钟情,怎不叫人心动。只是,并非我木人石心,我已有夫君,且爱他至深,我已有一女,且欠她甚多。心里早已住了人,怎的再能容得下你。思及此,我深深叹息道,“三公子……”
他忽的闭眼,止住我,喃喃道,“我知你所想,子建不着急,会一直等。如果……他活着,只要你好便好。可是,如果……那子建便会等你回答我。”
我不再言语,看着他扬起的眉眼,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犹如朦胧月光牵萦绽放的一树清丽芙蓉,竟有些难过,不忍再去瞧他,生怕毁了好端端的眉眼。
只是,那时的他,只是一青涩少年,那时的我,已是人妇人母。甫一开始,我们便是错过了。可是风起于青苹之末,情丝往往不知惹起于何时。谁又知道,流光转瞬,许多年后的你,那个青春洋溢的此间少年郎,眉间却早已蜕去稚嫩羞怯,而我似乎是上天对你开了最大的玩笑,叫人想想,竟能笑得落了满襟的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