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水之滨,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可是现在竟是草木丛生,明明春天风光亮霁,反倒显得荒芜得很。
此处离邺城近十五里,虽偏僻,但因背靠江,右有绵延山脉,却是易守难攻。邺城被围,袁尚一定会回来,途中必经此地,想必也会选此地为营。方圆十五里,只有一镇,滏镇。又因毗邻邺城,相较繁华。因时局动荡不安,小镇的开市闭市已无界定,白天街道甚为热闹,只是天未暗,便会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春日里阳光正好,大街上卖东西的货郎就着春困也懒得再叫唤,需要的行人自会上前狠狠拍醒他问问价钱。行人皆似乎是无精打采,却又似乎是行色匆匆。
只一处是最热闹的地方,便是那条街当中间的简陋酒馆。
所有的消息都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许都的曹瞒此时正进军邺城,如此一介小人!尽是做着乘火打劫,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们当然不会怕他,袁将军已经领军回守……”酒馆里被众人围在正中央的一粗壮大汉边喝着酒,边大声吼着。
“你怎么知道将军快到了呢?”四下的人起哄着。
“咳咳,”大汉被烈酒呛了下,干咳几声道,“我路过阳平亭的时候,遇到了袁大将军,骑在马上,当真威风!他说不日将会抵达邺城,与曹瞒决一死战!”
“滚你娘的……你都回来了,怎的大将军还没回来呢?”见他低头喝酒,不作回应,四下又是一阵哄笑,皆骂着他。
酒馆外间是用碎席连着干麦草搭成的,就在那角落,两单薄的小夥席地而坐,细细地吃着手上的烙饼,也不跟着起哄,彷佛世外人一般。
“小姐,那人说的是真的么?我们要不去阳平亭?”念弟停下不吃了,探头过来小声说道。
我抬头望望她,清丽的脸上故意沾了煤灰,头上顶着个阳春帽,一双水汪的眼望着我。
“一听就知他是在扯大旗耍大刀,言不能信。”我嗤鼻,拂了身上烙饼的碎渣,道,“阳平亭在西山脚下,若袁尚要回守邺城,在那边驻扎也不无可能。”
念弟眼睛一亮,上前道,“那我们不去那,干嘛待在这呢?”
我回头环顾这些吃喝的粗人们,皆是豪放的人,只在对面一桌上,坐着四位执刀背箭的人,猎人模样装扮,可是举手投足却更像是军人,似乎觉察到我的目光,那边一人抬手饮酒,忽的一眼与我对上,我心里一抖,手上的烙饼撒下的更多,惊得连忙回过头来。
念弟见我不出声,正好说话,我对她轻轻摇头,沉声道,“这里不知有多少曹军呢,只怕一路上都被埋伏了也未可知。我们先在这歇脚,等等看。”
她听得点着头,又不敢看左右,只低头吃食。我垂头,烙饼碎渣落在衣服上,像是繁杂的乱叶,惹人烦恼。
四下竟然安静下来,
只听见杯水流淌之声,我不敢放肆张望,稍稍回头望去。竟发现这家略显寒酸的酒馆忽然变得亮堂了。那么一刹那,我以为是点灯了,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只是因为方踏进酒馆的少年。
他身着青衣,不理会众人目光,行至角落里,拂衣而坐。斜倚在窗边,一手执扇,一手有意无意地搭在桌上,举止生态,自是风姿不假。
坐定之后,四下才又喧闹起来。我似是见过他,却又是陌生的,便也不避讳,只管细瞧着。
透过席子的间隙投进来的光束映在他俊美的脸庞白里透红。鼻梁更显挺秀,雕刻般的嘴唇泛着桃红。身姿奇秀,风度儒雅,像是夏日里荷塘上的清风,夹着芙蓉淡香教人怡然;又好像是未经打磨的琉璃珠,夺人目光。
在他身边的小书童俯身说了什么,他却摇摇头,淡笑环顾四方,漫不经心的朝我瞅了一眼。我倒吸一口气,好一双秋波明艳的凤眸,温柔如春江又是荡漾着朝气蓬勃,刹那芳华。
他发现我正盯着他,倒是更为自然,唇边一抹春意。我连忙转头,不去看他。
转头便瞧见念弟红着脸,低头不语。想是瞧见那少年,一时意乱?可是美如张飞,也不见念弟这般过,心里油然轻笑。却见她红着脸哼哼不停,我就连忙低头看她,竟然是吃的有些急了,生生噎住。
我又惊又极,连忙丢下烙饼,拍着她的背,我们乔装隐藏,没敢张扬,只要了烙饼,水却是喝了精光。念弟抬头对我轻摇头,示意她没事,可是见她嘴唇都干了,我停下手,拿起碗想要去倒水。方一抬头,却见一碗清水递到我跟前。
“呐,我家公子给这位小兄弟的。”原是那青衣少年的书童,他俯身递过来水,叹气道,“没吃过东西么,竟是噎成这般!”
我喜极,连声道谢,捧过碗送至念弟嘴前,让她就着喝。念弟拿过水,一饮而尽,方缓过气来,舒舒服服道,“可是噎死我了!这烙饼你还是别吃了,咬都咬不碎了!”
见她这样,心里终于安定下来,在回头,书童已回到那少年身边,看看我们说着什么。少年也望将过来,淡笑不语。
未几,只见书童端着盘东西过来,放在我们身旁,略有骄傲道,“看你们吃个烙饼也能那般,估计是饿的不行了。我家公子心慈,赏与你们吃的!”
我低头望去,盘中一碟牛肉,一份炒菜,还有一壶酒,心里甚是欣慰。却见念弟挑着眉,正要说着什么,被我按下。
待那书童离去,念弟不屑道,“真当我们是叫花子了!我们又不是没银子!”
我上桌上拿了筷子,递给她一副,自己兀自吃了起来,“味道不错,比烙饼好多了!你也尝尝。”
她拿过筷子,也吃了起来,复又抬头望着笑了,道,“小姐,自从离开悬庐,倒真是没见你这般轻松过了。”
筷
子一抖,没夹住菜,又落到衣服上,混着方才的碎渣,我小心翼翼将它们抖掉,仍是不能抖掉我心中的抑郁。怎么会忘记呢,我的女儿孤单待在悬庐,终是我的一丝牵挂;显奕生死未知浮踪未定,牵着我的另一根弦,任是怎样也改变不了的。
念弟知道自己说错了,深深自责,拍拍我的腿,苦笑道,“又是我错了,不该提的。可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么?”
我回之微笑,坚定地点点头,忽的那边众人竟又是一阵哄笑。
只见还是那粗壮大汉,拍着大腿,抹了把嘴,道,“都说曹瞒是为匡扶汉室,攻打我们将军。”咋着嘴,站起来挺着身子大声道,“谁不知道那袁家二公子夫人甄氏美的不像话,是男人都想拥在怀里,揉到自己身子里去!”
我注意到那角落的少年竟也听得颇为认真,那汉子越说越是起劲,对着一喝酒的醉汉笑道,“你说那曹瞒也是男人吧,他不想纳了那小美人,日夜搂在怀里?”
众人一听又是一阵嬉笑,坐在那边的几个猎人似有怒色,按捺着隐怒不发。我心里倒没甚反感,大起大落,这些流言蜚语怕也算不得什么了,只淡笑别过头,却瞥见那么少年饶有兴趣的笑意。
我深吸一口气,便起身与念弟前后走出酒馆。
此时正值正午时分,街上方热闹了一些。我迈着大步,行在众人之中,暮春时节,已有了夏日的前奏,未行几步,便出了细细的汗。
忽的一道青色的影子挡住了去路,我一时躲避不及生生撞上去,细瞧去,竟是酒馆里的明丽少年,正疑惑着,却听那书童尖声道,“真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家公子好心与你吃的,你倒不感谢,反倒……”
“阿木!”那少年制止他再说下去,转而对我们一笑,抱歉道,“小小书童,都怪我平时管教无方,请两位勿见怪。”
他的声音很年轻又很清澈,如同碎石投入清泉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如此风度端凝的人物,我倒不甚反感,抱拳拜谢,心中仍是怀疑,便问道,“瞧着公子必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未知名讳,好叫小人来日报答!”
他展颜笑开,拂着扇子,道,“在下曲乔。兄台勿言报答,区区酒菜,何足挂齿。未知兄台……”
“区区流民,何谈姓名,能活下便是不错了,谢谢公子抬举。我兄弟二人还得去干活,告辞。”我不欲纠缠,我们虽然乔装,这少年也非曹家人,可是依旧要小心为上。
拜别之后,拉着念弟匆忙离去,念弟似是瞧出端倪也不问缘由,疾步跟上。
再回首望去,一袭青衣,在日影下忽现忽灭,欣秀美幻的侧影,忽的想起那日一叶扁舟上出来的人儿。
曲乔,竟是那日立在舟上男子,如此人物,却是毫无名声么,我不禁深深疑惑。
曲乔,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