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两军对战官渡,袁绍节节败退。看来败局已定。
前线消息传来后,散兵陆续回至邺城,人人皆言大将军袁绍战死。城内人心惶惶,就连府内也不似往昔安宁。
婆婆刘氏日渐苍老,愁眉不展,脾气也越显古怪。凡是曾经有宠于父亲的妾侍皆遭笞刑,却件件未知缘由,我本非铁石心肠之人,只是上辈宿怨,为人媳,自是避开些好的。
显奕来信,只道他去接应父亲,却道他身负重伤,生死未知,再看日子,竟是半月之前,一时间我的心绪繁杂,碰巧刘氏遣人唤我过去,更是烦躁之极。只好整理罢,动身前往。
方进厅堂,未及里屋,迎面一位老叟拂帘而出,嘴里道着,“莫送,莫送。”一抬首,便死死盯住我,顿然愣住,跟在后面出来的便是刘氏,她也不理会我,对老叟行礼恭敬道,“师傅慢走。”这老叟方醒神,尴尬拜谢,又转身向我一拜,便拂袖而去。可我明明看见他神色颇有些不忍,摇头叹气,总觉奇奇怪怪。
“母亲安好。”刘氏仍然站在原地,没说进没道坐,我只好先行礼。
她冷眼看我,道,“总是个狐狸猸子,难道连术士都不放过,真真是水性杨花!”
我一时三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道是甚么和甚么,想是她烦躁生气,便不作回应。她见我不语,气冲冲进屋,又看我仍在原地,厉声道,“站着作甚,进来!”
我不觉一惊,只怕今日是真真针对于我了。进屋,刘氏已经坐在上首,端着一杯茶,靠近嘴边,没有喝便放在一旁,静静地坐着,似又想起什么,一甩手,不小心将杯碰倒在桌案上,一时间,茶水皆倾,瓷杯在桌案上晃荡,水沿着桌,画出道道残痕。
“今日我请人占卜,却道大凶。”她看着漫开的茶水喃喃道,顷刻间,如是变了个人,她高高抬起头,深深闭上眼,叹息道,“若是,若是他死了,我们应当何处?”
我按捺不住,安慰道,“还未有任何消息,怎能妄自揣测?父亲,定当吉人有天象。”
“哼,”她变得温柔许多,慢慢扶起倾倒的茶杯,拾起手帕静静擦拭案上的水痕,缓缓道,“他是吉人?自我初见他,他便不是吉人。”
她的眼眸含情,是我从来不曾望见的样子,彷佛此刻她不曾针对我,彷佛她不曾不喜我。像我缓缓道出似乎尘封她内心许久的故事,像极了陈年老酒,渐渐散发着香醇叫人沉醉却叫人欲呛泪含。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我的婚礼
上。
那时我怀着少女初始情怀,穿着华丽的婚装,在青庐里,正与我夫君行拜礼,他却莽撞地不知世事般闯了进来,后面紧紧跟着一个一般年纪的少年。我们只道是醉酒的宾客,却不曾想他一个箭步闯到我的跟前,一把拽过我手中的红线,抛还给我那呆住不知所措的夫君。
他紧紧拉着我的手正欲走,被后面那个少年给拦住,那少年道:“本初,你也忒不厚道了,说好公平的呢,你怎能趁我偷酒吃时来抢新娘子了?”
他握着我的手更紧了,却道,“阿瞒,你只知贪酒,就知你心不在新娘子身上,何苦与我争?”
只闻叫阿瞒的少年笑道,“我可听闻这是城里第一等好的姑娘,我不甘心与你,你且答应我一事,我便允了你带走她。”
本初想都没想,便道,“你且说,我都应你!”说罢,抬手扬起我的面帕。面帕扬起的一刻,我便知道,这当是我的良人。英俊不凡,威武不屈。我自幼家教严格,哪曾见过年纪相般得男子,便是夫君,我也不曾见过,况且那时,他还紧紧握着我的手呢。
他看到我的容貌,不觉手上握的更紧,我只觉心如鹿跳。
他们俩一人一语,众人方知他们原是来抢新娘的,一时间乱了。
“阿瞒,先带着佳人回去,再言他罢。”说完,他便搂着我的腰,一使劲架到他的肩上,摆脱纠缠,竟生生把我劫走,把我从我的婚礼上劫走。
我家原也是名门,寻得他乃是汝南汝阳袁氏,出身亦是名门望族,自是欣喜。从此,我便成了他的新娘。
那时,他已有妻室,可待我甚好,日日相守。我以为老天爷待我是好的,赐我一个这般的夫君。可是,她出现了。那个叫卞玉兰的女人。
我不喜他的正妻,他为了讨我欢喜,带我去了在乡居的阿瞒处。阿瞒,想必你也知道,便是如今的曹操。那时的他,放荡不羁,不修品行,不修学业,偏偏与他结交甚好,那时的他,还与本初一起来抢我,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如今……
老了,不提这些,我说到哪了。
住在乡野却是新鲜的紧,他们会相约出去打猎投壶。可是一日,直至深夜,他们方才姗姗归来。阿瞒似乎极为高兴,喧闹一阵便离去。那日之后,他却似有心事,迟缓不语,却时时微笑。我不明就里,问他他也不答,唤他他也不应。我心里很是害怕,总觉得隐隐不安。
女人的直觉往往是正确的。那日在酒肆中,他们碰到了卞玉兰。
那时她是红极一时的女娼,哼,一个自恃有些许容貌的小娼妓,风流俏丽故作风姿,饶是把两个大男人迷的神魂颠倒。每每回来,他们总会争论不休,无非是为了那个女娼,他也日渐冷落我。我心里的恨有谁知晓,如果那年我没有跟了他走,如果我只是嫁给平凡的世家,那么,我会沦为人妾,还得忍受丈夫朝三暮四?
我听闻那女娼有一青梅竹马的相好,只因未能赎身,无法相守。我便找到他,刘良。
那时候,刘良并不疯的,也没有流为术士。
我告诉他,我为卞玉兰赎身,只求他将她带走。我天真的以为,这般如此,他就能回到我身边,可是我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我给了刘良银子,便在家里等待消息,我迎来的竟然仍是刘良。他衣衫褴褛,头发也蓬乱,脸上淤青,他静静把一包物拾放在地上,转身便离去。从此便不见他的踪迹。
我一夜未眠,第二日,他们回来的时候,我的眼已经枯了似的,身体也似乎僵硬,我没有出去,也没有看见那个到底何等美丽的人。
阿瞒说,“当年你抢欣儿得时候,可曾答应我一事,至今不曾办?”
他却道,“这是两码事,不能算。”
阿瞒不依,“怎的两码事,你已拥美在怀,难道娥皇女英你皆享有?况且你曾允我之事,哪有不能算之理。”
他不语。
我只觉难受之极,便昏厥过去。迷迷糊糊中,便听到一名女子的声音,只听她道,“既皆是有妻之人,袁公子你爱妾又身怀有孕,您还是好好待她罢,我便不凑这热闹了。”
当我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的府内,而卞玉兰亦嫁给了阿瞒。
他始终待我不好,却变得酷爱兰花,我自然知道缘由。
直至我生显奕时,难产危急,我知道他就站在门外,身影焦急,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必须赌一把,我对稳婆道,保住孩子,不必管我。
产后,他才渐渐待我好些继而又复宠于我,夫人死后,便即刻立我为正室。不知为何,他不喜显奕,许是正是因了显奕,他才失去抢卞玉兰的资本。世人皆言他不是我亲生,怎的不是呢?只是我一看到他,就好像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在说,“我施舍给你的。”
我极尽争宠,我恶极妾侍,我抛弃了对儿子的爱,我那样宠爱他的弟弟却从未给他一丝温暖,我变成这样,全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我都不曾见过一面不知容貌的女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