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流云轩之时,伊夫人已是病入膏肓。
她原就身材高挑,现今确是消瘦之极,端凝之色不再。眉黛已黯,唇色失红,覆之以苍白毫无血色。只有那一刹那的眼眸婉转间,得见其明丽风华。
伊夫人半躺在雕花大牀之上,瑞脑香气萦绕屋子里的每处角落,安静之极,彷佛都能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
甫一进去的时候,迎面正瞧见手把拂尘的无念。
她那一方帽檐之下,不见青丝,只见白璧般的头皮,一时间却是堵得人心难过。无念坐定在大牀一侧,凝眸望着闭眼养神的伊夫人,指尖轻轻抚着拂尘臂杆,极是轻柔。
她身后的丫头翠霜垂手立着,一抬眼,恨恨地瞧了我一眼。那一眼,又极是骄傲,尽是幸灾乐祸之感。
伊夫人听得声响,幽幽地睁开眼来,呼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来,无念赶紧上前握住,翠霜才前去拿过靠垫垫在夫人身后,堪堪抵住。那瘦弱得身体便深深陷进被褥之中。
伊夫人并不看我,只是瞧着牀顶,默然无语。
无念看看伊夫人,又抬眼望了望我,便拂尘起身,拉过一旁的翠霜,朝外间去了。
擦身而过,抬眸一眼,清澈见底,若是没有恨意,那是假的,只是那般决绝的恨意,又有些难过的凄凉。最是难得的,是眼眸里的一汪清澈,青灯古佛,想也是能摄人心性,修得正果的。
无念与丫头出去了,婵娟将锦盒端放在桌上,便躬身退下去了。
我站立一旁,又见伊夫人不言不语,紧握着双手上前去,坐与她身侧,轻轻唤道,“夫人?”
她目光空洞,望着牀顶,却又是透过牀顶望向未知的地方一般。没有看我,只轻轻一个呼吸,哑着声音缓缓道,“你来了?”言语间尽是坚定,似乎是知道我一定会来一般。
我上前执过她的手,骨节分明,消瘦如柴。轻轻握在手心,慢慢拂过。
我见过太多太多的生死离别,如今瞧见往日里高贵华美的女子一时如同干枯的繁花忽糜,触景伤情,难免悲戚之感丛生。
伊夫人的手微微一动,反握住我的手,叫
我为之一恸,忽的眼眶也有些许湿润,深深望着她。
她苍白的唇缓缓开启,道,“我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若不是他在宫中里的那一瞥,我也不会有此结局了。”
她默默地说着,眼角也有隐隐晶莹,仍是喃喃自语一般,“我该是恨他的,他害死了我的丈夫,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该是怨恨他的。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仍是会念着他,至此不休……”
伊夫人凄然一笑,苍白的脸瞬间有刹那的芳华,“女子的心思,便就是这样……你越是觉得,坚定不疑的觉得自己会恨一辈子,到最后,偏偏会不能所愿……”
忽的眸子一转,望定着我,流光肆转,含着暖暖的善意,有母亲的味道,教人舒心之极。她静静的望着我,问道,“开始,我却是讨厌你的……看到你,便如同看见了袁绍那厮,我即便是睡着了也想着食他的肉!所以我处处与你作对……”她虽是含着笑意,却是流下了清痕泪花,一咬唇,摇着头喃喃道,“我怎么能怪你呢……我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个可怜的人,就如同我一样!我怎么能忍下心去迁怒于你?”
闻言,早已流下眼泪来了,我抿嘴点头,含泪嘤嘤不语。
伊夫人深深一声叹息,眸子里泪光闪烁,含泪笑道,“宓儿……”
“宓儿在!”听得她这般一声呼唤,我急忙答应着。
她凄然一笑,“宓儿,我若是第一眼瞧见你,便能这般握住你的手,促膝长谈,那该多好……”
我忙道,“现在也不迟,今后,宓儿一定天天来陪你!……”
她缓缓摇着头,“迟了,迟了……总是迟了……来不及了……”
“不,不,夫人只是小病,哪能那般诅咒自己,想来多养着些,在配些药,定然能好!”我心知华佗也来瞧过了,更是药石无灵。可任是忍不下心来去想这般美好的女子也能死去。
伊夫人想说着什么,又苦于喘息,无法开口。只张着唇喘着粗气,我轻轻安抚着她的胸口,待得舒心之后,她轻轻拉过我置于她胸口处的手,嫣然一笑,“宓儿,你记着,你好
好在这里活着,总有苦后香甜的日子!”
“那日,你在凉亭里,沏得那一盏‘江南春’,我便晓得了——人这一生就像那一杯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
我兀自点头,泪滴如珠,在锦被之上绽放嫣然的花。在那一季春日里,霎时惊艳了年华。
伊夫人过世的时候,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她遣散了身边众人,自己支持着身体坐于菱花镜前,淡抹黛妆,朱红的唇妖冶四溢。自己盘瞭如同村妇一般的简单的发髻,在鬓角贴了黄花。不着珠玉,不配金银,不饰细钿。
众人发现的时候,她已是睡在雕琢着大花牀之上,穿了一件艳红的锦服。他们说,那是伊夫人最喜欢的衣服,那年初来曹府,便是穿了这件衣裳。
雕花的大牀上,雕琢的是富贵无比的牡丹,艳红的花瓣,灼灼绽放。朱漆仍见如新,光亮几许。映着众人不定阴晴的脸,忽的又黯淡了下去。
曹操病未痊愈,悲恸万分,不听众人言语,毅然前往流云轩,屏退众人,独自在流云轩里坐了很久很久。才唤了我一人进去。
他一下子矮了许多,因着大病,亦是消瘦,更加之如今悲恸心情,更显落寞萧瑟。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方玉珏,在光影下闪烁着琉璃的采光。
曹操美髯已湿,眼眸深壑中,浸满泪光,“听说,她最后是和你说了写话。”
我躬身点头,“是。”
“她可有说什么?……”曹操言语悲凉。
我咬唇,“她说,她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
曹操一阵颤抖,泪未掉下,被他生生咽下,不禁咳嗽不止,“她应该恨我,才是……”
我上前轻轻为他拂背,轻声缓缓而来,希望眼前悲痛不绝得男人能够好受一些,死者以已,生者仍生,仍要向着前面看,不能回头。
“她说,人这一生就像那一杯茶,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伊夫人纵然尝尽悲苦,却终究是尝得清甜。纵然不幸,便是能够无憾于此生……”
这,又何尝不是说与我听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