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樊鄢都的城墙是那种白垩色的坚硬岩石,用手掌轻轻地抚摸上去,有一种粗糙但很舒适的质感。我的衣袖擦过那些古老的岩壁,快步朝城门口走去。
今天是九原帝都万民朝贺的日子。旧的一冬远去,新春再度降临人间,穿过城楼上雉堞的缝隙向下瞧去,到处都是洋溢着热情笑容的民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我看到小贩在人羣中来回的穿梭,向人羣兜售时新的货物,杂耍艺人踩着高跷,手里举着喷火圈,在做表演前的最后准备,最后是城里新当选的都城卫队在远处排成整齐的队列前进,他们身着玄色甲衣,蔚蓝披风,头戴钢盔,手执白色利刃,威风凛凛。
天空是悠远的浅蓝色,上有白云朵朵轻缓的游荡,日光穿透云间缝隙洒下白亮的光辉,万物都是一派欣欣峥嵘的景象。旌川扭过头来看我,我眼望远方,缓慢的点头。他手举令旗,一声哨响,顿时有悠长的号角声从远处的城楼上次第响起,一声,两声,三声,号声嘹亮绵远,宛若穿越远古的洪荒而来。城楼下的民众听到号声,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停止了与周围人的谈话,老人揉亮了他们的眼睛,姑娘们纷纷整理容装,就连襁褓中的婴孩,此刻都忘记了哭泣,他们都仰起脖颈,瞪大眼睛,朝城楼上望了过来。
“快看哪,那个就是九原的新龙帝!”人羣中不知有谁高喊道,接着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他们朝我不停的摆手,欢呼。我也对着他们微笑,刹那间,几乎有泪水从我的眼眶中夺出,我抬起手臂,弹指向天,然后高空中就突然绽放出几朵幽绿和蓝色的焰火,那些焰火在空中爆破发出几声巨响,接着便有细小的火星从巨大的花冠中掉落,像是一场白昼里的流星雨。人羣中的欢呼声也愈来愈大,他们开始齐声高唱一首古老的颂歌,那歌声穿破空气直上云霄,将世上万物都融化进了它铿锵四溅的乐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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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被定在晚间举行,晌午的时候我便独自靠在一间临着池水喷泉的亭子里发呆。那池子里有腾游的锦鲤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鱼类,正在一处争食一块腐肉,鱼嘴开开合合,喷吐出一连串的泡沫模糊的自水中上升。柳叶打进水中泛起一小片碧波似的涟漪,水中的鱼儿却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四散奔逃,不一会儿,觉得危险解除,才复又聚拢了过来。
我的神情有些恍惚,一瞬间里觉得那水中的腐肉便是自己的影子,一瞬间里又觉得那些争食的鱼儿才是我最真实的写照,命运总是爱跟我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百年一觉的梦醒时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到了来,竟连那些梦境中的影子都不再能够抓住了。
我望着水中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落寞倒影,却没有办法再次呼喊出那个人的名字。我已没有资格再去凭吊她,就像是违背了灵魂意志的肉体,无法再次成为某个归宿,因此只能剩余的岁月里腐朽,然后老去,然后再不着痕迹的被埋进泥土里。
那一夜,我第一次喝的酩酊大醉。
或许是我自己以为,我喝的酩酊大醉。在醉眼朦胧的影子里,我看见火红火红的灯烛燃满了整个王都,到处都是欢笑与宴乐的声音,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对你微笑,向你敬酒,对你说上一些极尽祝福的话语,于是我便那样一杯一杯的喝了下去。青瓷的酒盏,清澈透明的像是天山溪水般的酒液,一杯一杯地被灌进肚腹里,辛辣入骨的灼痛感却让人忍不住颤抖。然而我再次执起酒杯,欲将满杯的酒液一口灌进喉咙里去。
这时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制止了我要将酒水灌下去的动作。我朦胧的抬眼,那人居然是闻人茜。她的手抓着我的胳膊,眼神则死死的盯住我手执的酒杯,她的眼神灼热,炽烈,有一股让人根本无法抗拒的力量。她劈手夺过了我手中的杯盏,然后一仰头喝了下去,她将酒杯递还给敬酒的人,然后朝那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等敬酒人离去以后,闻人茜扯着我的胳膊,将我往人羣稀疏的地方拉去。不知是她力气太大,还是我醉酒的缘故,我就这样被她拉扯着前进,竟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全身的力气彷佛都已经酒液抽空了,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还麻木的行走在这人世间。
闻人茜将我拉到一处树丛掩映的林子中间,然后放开手来面对着我。她的目光中有灼灼的热意,里面似乎有燃起的熊熊火焰,那双炙热的黑眸似乎要将我整个的灵魂都吸进去一般。我抬起袖子想要掩住眼睛,可是衣袖却被她一把抓住,闻人茜的眼眸里多了一层叫做痛苦的东西,她的语气冰凉,字字如同寒冰:“夕烙,你醒一醒吧,你爱的那个布篱她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再活过来了,就算你再如何惩罚自己,折磨自己,她都不可能再回来了。你却又是何苦,要将自己溺毙在过去的回忆之中呢?”
我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安静的就像是还未出生的婴孩,在母亲温暖的**中沉睡,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再与我有关了一般。因为那个人,她是真的,已经在越走越远的岁月里,永远离我而去了。不仅仅是她身上的温度,她的触觉和声音,就连同她刻印在我头脑中的片片回忆都已经被岁月摧残成了残破零星的碎片,我的布篱,我是真的同她越走越远了啊。
肚腹中传来一阵灼痛,我的眼前突然一阵漆黑,脚步也忍不住踉跄起来,身边一个柔软的怀抱拥住了我,支撑住了我的身体。我的手扶在她的腰上,几乎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这个纤弱的人影身上。闻人茜被我压得后退两步,脊背靠在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她的眼睛里彷佛有星子在其间深种一样,熠熠的光华在此刻冷寂的空气中绽放出来,那是点燃黑暗与绝望的璀璨星光。我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眼眶,她却突然双手覆上我的脸颊,闭起眼睛吻了上来。
她的唇似乎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那微冷的触感混合着迷醉香气的味道,使人忍不住向下沉沦,直要溺毙在那无尽的冷冽缱绻里。我将她一把拥进了怀中,继续探寻潜藏在深处的温情,那颤抖的睫羽,微蹙的眉头,以及决绝一般执着紧闭的眸子让人忍不住从心底产生无限的怜惜。她低声的,轻轻的不断呼喊着我名字,就像是呼唤一个早已跌进深渊里的美梦,我沉溺在那梦境中无法自拔,只有用更多的温情去呼应。夜色变得更加浓郁起来,周围惨淡与漆黑交叠的树影在地上交错出纷杂的图案,而林外觥筹交错的宴会和绮靡的辉煌灯火早就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两个在深渊里沉浮的影子,在看不到希望的暗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就算这样的温存是自欺欺人,万劫不复的孽债,也无法逃避,亦无法制止。
她在我的耳畔轻声呢喃我的名字,带着压抑的哭腔和深沉的倦意,她的手箍住我的脖子,就好像是害怕再次被席卷的狂风吹散一般,我的眼中也再不复见到任何的色彩,而是充盈着她黑白两色,决绝痛楚,交织如海的眸子。就在这意乱情迷的瞬间里,闻人茜哭出了声,她一字一句的哭喊道:“夕烙,夕烙,夕烙,给我一个孩子……”
似是又过了许久,我睁开眼,看见四周红色的喜帐像是流云一般倾泻了下来,遮住了垂头坐在牀沿上少女的半个身子。我有些疑惑的掀开锦被坐起身来,那个身披红绸的少女掀开半掩的帘帐,转过头来。那张与布篱有着六分酷似的脸庞冲我露出一个笑容,轻声的道:“你可算是醒了。”
我蓦地怔住,看她脸庞上虽有笑意,眼睛却有些红肿,明显就是哭过的样子。我脑中闪过早些时候在林中与闻人茜的那些荒唐事,不禁十分的懊恼歉疚,也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我是如何从林间回到这婚牀上的,都不敢去细细思考,但看到瑰璃这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了。
我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竟会因为醉酒而将自己要在今日举行婚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在新婚之夜与另外的女人……我的心苦涩到了极致,低头涩声问道:“婚礼……”
“婚礼进行的十分顺利,”我抬起头,瑰丽的眼中有强撑出来的笑意,她微笑着道:“父王一时寻不见你,便找了与你身形相似的侍卫来假扮。宾客众多,婚礼举行的高台又距的远,所以并没有叫人看出不同来……”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我的心里就愈发的歉疚,张开有些嘶哑的喉咙,哑着声音道:“对不起,我……”正要说下去,瑰璃却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来递到了我手里,低头道:“你我既然已经是夫妻,就不必再理会这些了。我从前并不知道你已有了心上人,若真要追究该说抱歉的那一个,也该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搅了你和茜姐姐的好事……”
“并不是这样……”我握着的那杯子此刻却彷佛有千斤般重,我无力的重复道:“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那般……”
她轻轻抬起手来掩住了我张口欲言的嘴,紫罗兰色的眸子里光色氤氲不定,“其实你并不需要给我解释些什么,我也并不想要理会你从前的那些情事,只从今日起,你答应不再负我可好?”她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里面希冀与坚定交互流转,令我情不自禁的点头。
“好了,已经不早了,喝下这杯水,我们便歇下吧。”瑰璃说罢冲我笑了笑,便起身将剩余的那一面帘帐也放了下来,我一边啜饮着杯中的清水,一边抬眼望着她,那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便如染在红帐中的鎏金,又不停飘舞张扬着。喝完了水,瑰璃将杯子收起来,便过来仰身躺在了我的身侧,她见我不动,只定定的望着她,于是直起身子将我按到在牀上,复又躺下来窝进我的怀中,才安心的闭起了眼睛。
我见她的神色异常的宁静安详,便也将她搂紧,藉着仍旧朦胧的酒意,沉沉的睡了过去。
清晨睁眼时人却早已醒来,她不说话,只一双眸子出神的望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揉了揉还有些发涩的眼睛,问她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是夜里睡得不好?”她摇摇头,“不,从未有过的香甜,从前不知道的答案,此刻也已有了结论。”我不解道:“什么答案?”瑰璃神秘的冲我一笑,道:“你不必知道的。”
我没再去探寻掩藏在她眸子里的那层深刻的意味,不是不想,而是不再有功夫和时间。就在我和瑰璃举行完婚礼的第二日,令海公匆匆忙忙的找上门来,为我带来了新春的第一个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