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季已入秋,可这天却晴的都有些耀眼了。晚夏的秋蝉在林外的枝头不知疲惫的日夜聒噪,弄得我这把老骨头几天来都睡不得一个安稳觉。圣神该不会是把季节都给弄反了吧?真要折腾死我这虔诚的老信徒了。
一个孤寡老人,到临死都没有品尝过亲情爱情的滋味,在别人温香软玉,儿孙膝下的时节,却只有孤零零一人守着一座凄清冷寂的古塔了此残生。如此也就罢了,却还教人连睡眠都难以安稳,圣神待我还真是不薄。
为了打发日子,我捡了只游荡在山野间的花猫,它也显然对这所新居感到满意。畜生虽然微贱,但也懂得在你给它吃食时喵喵叫两声以示可怜与感激,这一点,有时候可比道貌岸然的人强多了。刚开始养这只畜生时还颇令我老怀欣慰,可是时日久了,我就发现,甚至是连畜生都是心性凉薄,见风使舵之徒。每当有吃食给它时,就紧赶过来贴着我的腿喵呜不绝,一旦将它喂饱,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更别要提我凄苦孤独时能见它一面了。
因着这回事,几次我都想要拿毒药干脆将它毒死,可每次一听到喵呜之声,却又动了恻隐不忍之心:难得它是这偌大判堂里除我以外的唯一活物,姑且放过它这一回吧。那畜生倒也颇通人性,彷佛知道我饶它不死,于是便乖巧伶俐了几天,夜间在塔内捕鼠,白天便趴在我腿上对着阳光打盹儿。我躺在临着后山的那把摇椅上,抚着花猫柔软的皮毛,一坐便可以是一整天。
我望着斜阳在山上突兀嶙峋的石块和山下密密匝匝的林叶间投下遍地的金辉。而在山林外,落日城高耸陡峭的石堡屹立如初,罹生台上凉薄的风灌满古今,人羣则如碌碌的白蚁般来回不停的移动。这一羣愚蠢的生物啊,我在心里暗暗冷笑,他们彷佛觉得不停的辛苦劳作就算是活着了,可没准儿第二天一早就得一命呜呼,连留下具臭皮囊也是最大的奢望。而偏偏所有人都要让所有人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有意义,几百年了,从未有人敢发出一声小小的质疑。呵呵,你说,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啊?
突然塔外的橡木门抖了一抖,吱呀开出一条缝隙,不一会又被人轻轻的阖上,随光影浮动的灰尘有过霎那间的混乱,不久就又恢复了缓慢漂浮的常态。
我颤巍巍的起身,腿上的花猫不满我的这一举动,喵呜一声跳了开去,慵懒的伸了腰,又噗的一抖甩甩毛发,朝山间的野草丛里去了。我拄了杖,悠悠的朝门边走过去,艰难的弯腰拾起了掉落在门缝里的一封泥塑封口的短笺。
一定是那个代替樱菱给我送信的哑巴小子,我心里想到,他的胆子和他的嗓子一样不中用,那孩子从来都不敢正面的看我一眼,就好像我会吃人一样。哦,樱菱,我都有些怀念那丫头了,笑声爽朗,又使的一手好鞭子,据说还是跟着故去布篱公主的教习师傅学的。可惜了,在布篱故去的第七日就给人活活用自己的鞭子勒死在了罹生台上。天妒英才啊,又或者说,那日她着实应该去找台下的亡祭妪卜上一卦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老婆子向来能说会道,怎么就不能劝她学会做事低调着点呢?
我颤微微地转身回到书案后面坐下,拆开了印有冰部图章的泥封,那是冰王每日送上山来的例信,信中书着今晨亡祭礼的人数,主祭祭司,圣神使者人选,还有该补给死者家里多少钱银等等。我一边读着信,一边揉了揉酸软的腿,每日都是如此的乏味和无聊,毫无新意。
我默念着纸上的一排排数字,近些年来参加亡祭礼的人数是越来越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几千个人厮杀总是比几百人小打小闹来的得体些。让我想想,自从冰部焰部公主王子双双离世,破部王子摘去了祭司冠冕,霰部又独独守着一个残废了的儿子跟宝贝一样……没有了贵族们的领导,底下的人还打个什么劲呐?倒是近来冰部死的人颇多,看来焰王那头老狼一直在暗中动作着,可怜可叹冰王一大把年纪,还要时时忍受着丧女丧部下的痛苦,而他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哎,造化真是弄人啊。
我放下短笺准备不再理会这些烦心事,却忽见纸页下方折了一个角,下方还露出一角来。我颤着手将第一页纸抖开,才发现短笺下还附了一小张条子。“破王今日造访落日城来为儿子向冰王讨问说法,望大祭司晚间前来寒熄堡会晤……”嗬,该来的还是来了,躲也躲不开去!这下又有好戏要开唱了,我低头理了理被花猫弄皱的袍摆,只是可怜我一个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跟着一羣蠢蛋瞎折腾,我闷闷不乐的想到。
***
到了晚间霞光初现的光景,就有舆轿前来停在芴母鬼影判堂前的平台上。死了儿子这么大的事,想必破王早已经等的心急如火焚之蚁了,我想象着那张老脸被泪水鼻涕淹没的样子不禁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这辈子不会为子嗣所累。不过话又说回来,破部尊王死了那么多个儿子,也该习惯了吧?但为了表示哀悼之心,我还是换上了自己那一件纯墨色的法袍,虽然不能按作丧服来解,但也至少聊表心意吧。
秋日来临,天也渐渐黑的快了起来,入轿时天光还蓝的朦胧,这才行至不到半山腰,墨色就将整个天幕都装点了起来。我将轿子一侧的珠帘掀开,朝伴在身侧的一个侍从轻唤道:“孩子?”
他忙低下头侧过身来:“大祭司有吩咐?”
“嗯……我是想问问你,今夜都有谁在寒熄堡啊?”
“谁在寒熄堡?您问的是?”那侍从一脸的蠢笨模样。
“我是说咱们那些达官贵人们呐,”我解释道。
“喔,我明白了,”他直起了身子:“冰王和破王一早就在等您,霰王今早也从小流川过来了,还带了好些人马,焰王刚接到通知,应该也正在去寒熄堡的路上,剩下的就是一些他们的侍从了。哦,对了,右执法大人午时刚从南疆回来,此刻怕也在堡中呢。”
“他也在?”我闷哼一声,右执法龚南靳是在神阁中地位仅次于我的祭司,但这个人心性冷酷不苟言笑,是个谁也摸不准的怪脾气。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塞族发生了这么多事,谁知道他心里会不会攒着一堆的愤怒等着发泄呢,唉唉,多事之秋啊。“那右执法大人回来后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有啊?”
“这个,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吩咐说他近日要到炎灼谷底去一趟……”
“炎灼谷?”我打了个寒噤,“他去那里干嘛?活的不耐烦了是吗?”
“瞧您说的,”那侍从笑着摇了摇头:“右执法大人活的好好的,依我看,他能跟您一样长寿呢!我也是听别人说,大人前些日子在东方的圣医之城茗蒿谷里得了两副上好的龙鳞,传言龙鳞作甲,水火不犯,大人想去亲身尝试下这龙鳞的威力呢!”
“龙鳞?龙不是早就灭绝了吗?”
“大祭司有所不知,靠近茗蒿谷东边的绝境之域有三座连绵雪峰组成的谷地,世称龙月谷,传闻那是龙诞生的祥地。现今还存世的龙大多都聚居在那里呢!只是气候世风不佳,龙的数量一天比一天少,搞得九原大城纷纷以捕龙为致富之法,茗蒿谷一副龙骨的价格,都能被炒上天了哦……”那小侍从一脸的憧憬模样,滔滔不绝道。
我没有理会他道听途说来的胡扯,东方人最擅长的就是编故事骗人,然后利用一些骗人的小把戏来攫取大量财富,这样的人在遇到蛮族的铁蹄后只会立即被践踏成沉默的尸骨。哼,龙,我看是他们山中放养的野鹿吧!令我放心不下的是龚南靳为何要冒如此风险跑到炎灼谷去,难道那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不是他的脑子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沉寂后彻底坏掉了的话,那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一路上我都在捉摸着这事,不经意间已经到了寒熄堡大厅巨大的榆木铜钉门前。侍从们搀着我下了轿,早秋夜里山崖上的风吹出一阵一阵的凉意,透过微敞的门缝可以听到低低的谈话声像林间动物的窃窃龃龉,屋内烛火朦胧,屋外却是星垂月朗。
等侍从们开了门,我颤抖着曾经健壮的双腿迈步朝大厅中部那张白色花岗石的议事桌处走去。走到一半,桌上的众人才注意到我的到来,他们扭过头来看我。冰王坐在四塞之王的宝座上,灰白的疏发随着从门口吹来的细碎微风微微飞扬,面庞上一副老态龙钟,不堪大事的模样;他左手边坐着神色肃穆的破王,神色复杂而怜悯的看着我走过来;左手边第二个座位上则坐着正在把玩手里一对琉璃珠的霰王,他身材较之往年更显肥硕,一向满脸堆笑的脸庞今日显得有些莫名的呆滞,冰王右手边的位子空着,看来焰王还没有抵达。破王对面神阁祭司的位子上坐着的是面无一丝表情,脸色冷淡如寒冰的龚南靳,他双手交织放在桌上,扫过我的眼风依旧冷淡一如从前。
我走去过颤巍巍的爬上冰王对面大祭司玄武黑岩的座椅上,我左手边的座位也是空着的,左执法弧封数年前去了西都古国,至今都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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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来了?”冰王抬了抬眼皮,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好像他不知道这事一样。
“我来的不算晚吧?”我虔心道。眼角有意无意瞟了瞟焰王空空的座位一眼,然后让身心都染上悲痛的模样面对破王的方向道:“老朽刚刚才得到的消息,我对令少主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哀悼,没有什么比让我们这些枯朽之烛来悼念朝气少年的陨亡更加悲痛的事了……”我伸出袖子抹了抹从眼角处挤出来的两滴眼泪,刚抬起头,却发现除了冰王,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望向我。
有什么不对么?正当我暗暗嘀咕时,右侧响起龚南靳平板无调的嗓音:“大祭司,破王家的那个孩子还没有死,你弄错了吧?”
还没有死!我的神色一滞,脑子中像洪水灌过一般似的难以置信:我费心布置了那么久,那么精心的一个陷阱,他怎么可能还能活着出来?心念转动间我看到破王和霰王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神色,忙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立即堆上内疚和欣喜交织的神色:“哎,还活着那就太好了,都怪路上那个多嘴多舌的小子,没搞清楚状况就瞎嚷嚷,害我以为云笙那孩子已经……还难过了一路……”言罢又赶紧提袖抹了抹眼角:“能活着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低头小声咕哝道,面上却浮现一片难以掩饰的失望和后怕:若是给他们发现了什么……转念又一想,不会的,不会的,我做的那么万无一失,就算是暴露了,也有焰王这冤大头挡着。
思想在低头衣袖的掩饰下迅速打了个结,等再次抬头时,面上已是一副泰然模样。
“说起来云笙这事还颇为奇怪,那孩子被发现时手里握着的,居然是我霰部都城卫队长的刀刃,可彼时我那卫队长正被我派去南疆执行其他任务,他的刀又怎会出现在千里迢迢,相反方向的鬼阵山林里呢?大祭司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霰王还在把玩他那对琉璃珠子,语气却戏谑的厉害。
我赶紧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是么?敢情这卫队长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违抗王令,而且千里迢迢赶到鬼阵山去谋杀一个思过的孩子?这样的人,真是天理难容,人人当诛之啊!”
霰王的眼色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冷色:“此事与我那可怜的部下无关,也与霰王城无半点关系,要说有,哼,也是故意栽赃陷害的。”
“本王也相信霰王所言,”破王的嗓音有些憔悴,他疲惫的道:“大祭司,你也知道破霰两部向来交好。不论是小儿还是我,都从未与这位卫队长有过任何过节,他是没有理由千里迢迢赶来杀害小儿的。”
“所以破王也认为这事是别人故布疑阵,故意陷害?”龚南靳的声音单调冷漠如同寒冰。
破王看了左手边的霰王一眼:“是的。”
“人心这东西,向来难测呐,”我闭了眼,颤悠悠的道:“有时候你以为你相信的是真理,到头来却发现那只是披着善意皮面的魑魉。”我张开眼朝龚南靳那里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压根儿就没搭理我,而是面朝冰王的方向:“尊王陛下,这段时间灾祸不断降临塞族,着实是我等执法不力的缘故,烦请陛下给我几天时间,卑职必尽力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还破部少主一个公道。”
冰王听了这段话缓缓转过头来,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凄污浑浊之色,眼神飘向空气中某个不知名的虚空,有气无力的道:“这些也不能完全怪你,东方邦交的重任不轻,我哪能指望你再兼顾族内呢?你我如今同为祭司身份,说起来你的位份还在我之上,以后不用如此谦恭了。至于云笙一事,我给你九日期限,望你可以将此事做个了结。”
我呆呆的看着冰王面对虚空喃喃出这一段话,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陛下,你的眼睛……”
冰王闻声朝我这边转了一下头,还未开口,破王的袖子已经拂上他的手:“冰王近日日夜为女儿哀思不绝,泣泪不断,生生将这一双眼也给毁了,可见儿女之债,实难得偿。”
冰王听了安抚性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衣袖,叹了一声道:“何尝不是!”他突然转过头面向我身后问道:“可有焰王消息?他为何这么晚还未赶到?”
我这时才注意到焰王竟还没有来,这老狐狸,莫非是听到云笙还活着的消息给气糊涂了?或者是,畏罪而不敢前来?那就更好了……
还未待门下的侍卫回话,冰王又突然摇摇头:“罢了罢了,没有他这事也是要宣布的,时间早晚罢了。”
他像是一头风烛残年,却又不甘老迈,仍念着当年豪气的老狮子一样无力的摆头苦笑,然后突然换上那一贯严酷肃然的表情宣布道:“我决定近日内让出冰部尊王和四塞之王的尊号和身份,我已老迈,加之如今双眼全瞎,实无力照管四塞全境。新的冰部尊王和四塞之王将由我的两个儿子戬逐和叵虬分别担任。”他用严酷的语气压制了空气中的怀疑与讶然:“我以四塞之王的名义命令在座诸位以及不在此的诸人,你们要尽全力辅佐新上任的二位尊王,尊重,爱戴,服从他们一如昔年对我的尊重爱戴与服从。加冕之礼就定在九日后实行,各部尊王和大祭司这几日就暂居在我寒熄堡中,等加冕之礼完成后方能各自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