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我才醒了过来,不过意识仍旧是有些朦胧,不知自己现在是处于现实中还是位于梦境里。我感到自己的额头昏昏沉沉的, 那种滚烫之感已经渐渐消退, 于是撑起上半身, 扶着牀头坐了起来。
有一个红着眼圈儿的妇人不知何时进来了, 看我醒了, 苍白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关切道:“雪儿,好些了么?”
我揉揉眼睛, 感觉喉咙里像是被火烧了一般,火辣辣地疼痛。这个妇人是谁?怎么看起来那么熟悉?!但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刚准备开口说话, 结果却发现那些字眼游走在唇舌之间, 像是被无形的屏障堵住一般, 发出来的却是无意义的“啊啊啊”。我心下骤然一寒,用力地干咳了几声, 然后开了口,然而令我绝望的是,仍旧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音节。我……我惊恐地发现,我似乎不能说话了……
那妇人看着我这样,显然是吓了一跳, 连忙遣人喊了一个熟识的郎中来给我瞧瞧。那郎中捻着胡须, 有些惋惜的道:“发烧太过严重, 没有及时救治, 再加上多重刺激, 所以暂时失声,记忆也出现空缺。”
失声……失声……
这两个字如同毒蛇一般蹿入了我的脑海, 令我感到头一阵阵发疼,疼得钻心刺骨。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光,四肢都有些绵软无力,眼前阵阵眩晕之感袭来,使得在那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什么光芒都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暖意。
泪水大滴大滴顺着干涸的眼角涌落而下,划过手背上,留下一道道滚烫的烙印。这烙印似乎一直烙入了心底最深的地方,痛到极致,那种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描摹半分去。过了良久,我才发觉我的视力渐渐恢复,眼前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楚了,只是嗓子,仍旧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沙哑失声。
那妇人屏退了郎中,哭着给我擦眼泪,口中一直叫道:“雪儿,雪儿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娘心里好难受啊……雪儿,你说句话,娘求求你,说一句好么?”说到最后几个字之时,她已是泪如雨下,浑身颤抖不已。
娘……她说她是我娘……可我为何什么都记不起来?为什么!
我想努力平静下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失声和失忆对我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从此之后,什么都不能说,凡事都只能咽在心底。那该是怎样折磨人的酷刑啊,那是不是……足足会把好好的人逼疯……
我看到那个自称是我娘的人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出了门。由于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好,所以脚步也有些虚浮,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方。
外面却是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极为热闹喧嚣。行人往来如织,花灯流转出迷离温暖的光晕,天上人间一片光明,令人不由得流连忘返。我却是一丝兴致都提不起,今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于我,却没有多大的意义。
娘领着我在人羣里走着,似乎漫无目的。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掌心冷得像冰。而且她的泪水一直酝酿在眼眶里,几乎快要滑落下来。
我不知她是怎么了,也问不出来。我只知道就这么跟着她走,她究竟要带着我去哪里?
走至一处石桥边,娘让我站在原地等着,她说她要去给我买一盏花灯。我松了手,看着她走远。她似乎很是不舍,不时地一步三回头,眼中流露出浓浓的眷恋。但最终,她的身影,还是消失在了蜂拥的人羣里,再也搜寻不到。
我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起风了,夜有些冷,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
好些人从我面前走来,又走过;又有好些人站在离我不远处,在言笑晏晏的谈论着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地孤独。失声了不说,居然连什么都忘记了……这样残缺的我,真的算是这里的一个异类的罢……
又等了好久,娘还未出现。我渐渐开始着慌起来。
——人呢?
我开始迈着脚步,主动去找。我记得娘离开的大致方向,但是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毕竟太过年幼,根本不记得哪里才是我的家。
人来人往,花灯盈盈闪耀,桥下结冰的流水也开始慢慢化开。不时地有冲天的爆竹发出一阵巨响,在天空中留下绚烂短暂的残影。
我在一片盛大流泻的光辉中寻找着,不断地冲入明亮又不断地投入暗影。心,却是越来越冷,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我看到一个大婶,于是惶急的拉住了她,一边用口型询问一边咿咿呀呀的用手比划着娘的模样,她看了半晌没有看懂,丢了一句“这小孩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就走了。
我心中绝望更甚,继续走着,这下我看到了一个翩翩书生模样的小男孩,看上去性格颇为温和的模样。我现在已经是急昏了头,生怕他又要拒绝,于是赶紧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他垂下眼,有些诧然地瞅着我。我用口型说着娘,正要用手给他比划娘的模样,结果忽然有一阵人流涌了过来……然后,他就不见了,被人羣冲散了……
接二连三的碰壁,我只觉得愈发疲惫不堪,于是便走至一处墙角里,用手环住膝盖坐了下来。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我鼻子一酸,一股泪意冲上眼眶,刺激着那干涸的眼眶再次湿润。“啪”的一声,我感到一滴热泪滴在膝盖上。那泪痕逐渐氤氲开来,像是破碎的情绪被宣泄了一般。
“你怎么了?”眼前忽然站了一个人,声音清清淡淡的传来。
我的脸颊还有未擦的泪痕,不由得循声抬起头来。那一眼,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眼前这人不过是一个清冷少年,年纪还很轻,然而那五官却似受到了上天最好的眷顾一般,精致如画,令人一见就难以忘怀。他身姿秀挺地立于我面前,语声虽冷淡,但到底还是隐含了一丝关切的意味。
我扶着墙壁站起身来,有些急切地一边打口型一边做手势。
他也不知是听懂了没有,只道:“我看出你的身子有些虚,医者父母心,所以你就暂且先在我们柳府住下罢。”
我就恍若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忙不迭的点头。他走在我身边,一双清澈如流泉的眸子微垂,一言未发。我紧紧跟着他,眼光一转,似乎捕捉到了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像是……娘……可等到我气喘吁吁地奔过去之时,却没有娘的半分影子,彷佛刚才只是我的幻觉罢了。
他看着我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不由得安慰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看向他,用口型一字一顿的询问他的名字。
他静默了会儿,然后开口道:“柳祁潇。”声音如泠泠春雪,那般清润。
我点点头,然后拉住了他的手,跟着他一道走。我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人在我身边,迫切地需要感受到一些温度,不然的话,我怕我会撑不下去……
他一怔,像是准备挣扎着甩脱我,然而那双清泠澄澈的眸子在对上我的眼睛之时,瞬间起了些微的变化,荡起了轻轻的涟漪。他没有再拒绝,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任由我牵着。
走到一处热闹的猜谜盛会那里,柳祁潇忽然住了脚步,目光在人羣里逡巡了一圈儿,忽地开口唤道:“祁泽,祁瀚。”然后,就有两个小男孩儿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仆役下人。有一个小孩年岁稍长,一双明媚的桃花眼似有勾魂夺魄的力量,美得惊人。他一见我,立即冲着柳祁潇道:“大哥,这个小姑娘是谁?”
“回府再说。”柳祁潇淡淡开口,随即皱皱眉,给那小孩拍了拍身上粘的灰土。
那小孩显然恶趣味犯了,揪着我的小辫子,乐得哈哈直笑。
柳祁潇伸出手将他的“魔爪”拍开,口中道:“祁泽,你就不能安分点儿么?”
那个名叫柳祁泽的小孩笑嘻嘻的道:“不能。大哥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难道现在才瞭解我的性子么?”
柳祁潇无语,索性不再理他。倒是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柳祁瀚道:“大哥,我有些累了,咱们回罢。”
不知不觉,我们便走至了柳府的大门前。这里装饰奢华富贵,显然也是大户人家。柳祁潇牵着我走了进去,一路去了正房。
正房里面坐着一个中年人,柳祁潇唤他“爹”,并把我的来历一一告诉给了那人。那人闻言,仔细看了看我,复又点点头,语声很是平静地道:“无妨,府上多一个丫头倒也热闹,名字么,就叫她倾歌罢。对外就宣称是过继来的。”
柳祁潇颔首:“爹所言极是。”
从此以后,我就在柳府住了下来。虽然我曾失忆,而且还不能说话,但是柳府一家人仍旧对我很好。尤其是柳祁潇,他先还只是待我平常,后来便越来越贴心。使得我不止一次的恍惚过,我是不是真的和他有冥冥之中的缘分呢?
那段残缺的记忆终究没有再找回,我受伤的心,终于一点一点的复原,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