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能视鬼,尝于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鹤发褴褛,唯持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时云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
余少能视鬼,尝于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鹤发褴褛,唯持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
时云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技,既年长,其志愈坚,遂以此为业,以物象人自得其乐。奈何漂泊终生,居无所行无侣,所伴唯一傀儡木偶。
翁且言且泣,余温言释之,恳其奏盘铃乐,作牵丝傀儡戏,演剧于三尺红绵之上,度曲咿嘤,木偶顾盼神飞,虽妆绘悲容而婉媚绝伦。
曲终,翁抱持木偶,稍作欢容,俄顷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吾止而未及,跌足叹惋。忽见火中木偶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没于篝焰。
火至天明方熄。
翁顿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
老人手持一提线木偶,木偶长长的睫毛,绯红的脸颊,就像美丽的少女,惹人怜爱。当时雾浓雪大,我和老人坐在一起烤火。老人说:我小时候爱看牵丝木偶戏,羡慕艺人的技术。等到年长,越来越喜欢,就以此为业。奈何,一生漂泊无依,居无定所,孤苦伶仃。与我作伴的就只有这木偶了。老人边说边哭,我好话劝说终于令他释怀。请求他演一出给我看看。木偶顾盼神飞,虽然神情画的是悲伤的,但是十分迷人。老人演完,先是一笑,随后怒发冲冠,道:我的一生碌碌无为,都是被木偶所害,不如烧了她!便将木偶投入火堆。我来不及阻止,十分惋惜。忽然火焰之中,木偶自己站了起来,作揖与老人告别,就像真人,脸上似乎带着泪痕。随后一同化为灰烬。火烧至天亮才熄。老人嚎啕大哭,道:后悔,但是已经晚了。
宋开宝九年春,牵丝戏于民间盛行,《大名府》、《兰陵阵》等民间戏本红极一时。
名班开演之时竟也有万人空巷之潮。台上木偶醉生梦死,哭笑痴嗔,台下人潮涌动,言谈嬉笑。
他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生的白净谦和,他家经营一家小小茶铺,所以他的身上常年染着清雅的茶味,正是不知愁的少年模样。
“杜家班大名府开演了!”“赶紧瞧瞧去!”茶铺一阵喧哗,不一会儿人竟去的只剩三三两两。他年少好奇,将手中活扔下,随着人流一同涌到杜家戏社瞧戏。到底十三少年,个子也还未张开,他踮起脚尖,期待的望向戏台。就见两人手提丝线,他们手下木偶摆出生动的姿势,彷佛活了起来,拈手,侧身,低眉,演的木偶的一生。世上总有什么,能让你一眼魔怔。对少年而言,牵丝戏台上一出木偶人生,叫他说不出的痴迷。
那年春来夏未至,风里柳絮飘扬,少年衣带飘飘,是初见的味道。她第一次有了意识睁开眼看到的人是他。那时她是戏班丢弃的破败木偶,身上褴褛裹着破布,四肢以怪异的姿势被丢在墙角,深春的风撩起她纠缠的乌发,当然那时的她可能也并不知道什么是风。
一个青色便服少年挡住了灰蒙蒙的天,一脸惊喜的看着她。少年的衣带在风里轻飘, 她盯着青色的衣带飘舞。少年小心的捧起她,将她纠葛凌乱的头发拨到后面,轻轻的搂在怀里。她的脸被埋在少年怀里,她是木偶不能动,所以满目青色映入眼帘。
她想,他的衣带飘飘的样子,可真好看。
少年将她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到铺子,珍重的把她放在桌上白布之上。“等我晚上下工。”就恋恋不舍的拉上门离开了。少年一脸瞒不住的雀跃,心跳的很快,那是一个属于他的木偶。
她听到少年说,“等我晚上下工”和他离开时轻快的脚步。她躺在桌上,身下是少年悉心铺垫的白布,免去被坚硬的桌面膈伤之痛。她想,恩,很舒服。她躺在桌上,入目的是屋内房梁,入耳是街上往来人流之声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熟悉的牵丝戏。
哦,是入场胡琴锣鼓之音,她百无聊赖的想。
耳边嘈杂声渐弱,窗外投进来的光愈加昏暗,她听到吱嘎开门声。少年打来水,剥下裹着的破布,用布细细擦拭她身上脏污。“呀,你的脸这里有一个蛀洞,怪不得他们不要你了。”
哦,原来脸上蛀洞了,她想,怪不得把他们把她扔在地上。
蛀洞就不美了,她想,或许这少年也会把她扔在地上嘛,闻不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了,好可惜。
“不过没关系,你是最美的。”少年眉眼在波动的烛光下柔和的无以复加,彷佛在看他最珍贵的东西一般。少年睡觉,便将她放在枕边,近的彷佛可以呼吸交缠一样。哦,如果她有呼吸的话,她想。
少年不能向父母讨要好的布料子和脂粉,怕父母觉得自己玩物丧志叫自己丢了她。
一开始只能用自己内衬细软料子堪堪给她裹好,悉心放在枕边,用被子遮好,生怕谁拿了去。
这样也挺好,她看着牀上的朴素的纬帐。
少年趁着下午茶客少的时候,偷偷溜出茶铺,矮着身子躲到布料铺子边,听人讲着布料好坏,如何缝制。对了,街头住着一个孤苦老婆子,兴许可以向她讨教。少年一抬脚去寻那老婆子,好说歹说,学了些缝补的基本手法。腆着脸讨要了丝线和细针才离开。
她的第一件衣服是他用内衬的布料缝制的,手艺粗糙的可以,堪堪能穿上。“恩,娘说女孩子还是要穿的齐整的,这个你先将就,我以后会给你更好的。”少年喃喃,有一丝难为情藏在脸上。
她想, 原来我是一个女孩,原来女孩需要穿衣服。白天上工,晚上回到房里,少年会兴奋的和她说起白天溜去看戏的过程。“那将军公主的戏可真好看……”他开心的手舞足蹈的比划着。
我也演过那戏呢,就是那个最后以身殉情的公主嘛,她听得漫不经心。
“不过以后我一定不让你演那个公主,太可怜,我看那活泼天真的小婢女也挺好嘛。”
她看着少年,面无表情被摆成各种少年觉得活泼天真的姿势。
春去夏至,夏去秋来。
少年缝制衣服的手法愈发嫺熟,至少针脚可以藏得齐整了。至少他知道改给她缝个内衬再加个外衣了。
那天少年摆弄着不知从哪里弄过来的脂粉,“我来给你上妆,这蛀洞到底是不好看的”“我看了那戏子后台画了好久呢!一定可以的。”
少年拿着小节眉笔细细描摹这她的眉眼,呼吸不自觉的屏住,好像在做这世上最珍重的事情一般。
可真像情郎给她画眉,就像从前演的那样,她想。
脸对脸,她不自觉地看着他。
少年眼皮里荡着这微凉的秋意,她细细瞧着,彷佛就入了这温柔的年少一梦。
少年为她抹上了脂粉,但那个小小蛀洞在她脸上难以掩去。
少年皱眉深思,嘴不自觉的抿起,忽然他用细笔沾了颜料,轻轻在她脸上一点。“恩,像眼泪一样,很漂亮。”
她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只能看着少年眼眸中倒影的自己的模样,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
“你这么特别,叫你小喜好不好。”“我告诉你这眼泪不是难过的,而是是喜极而泣的。”少年认真的看着她,就像她能懂一样。
原来我的眼泪是喜极而泣的,她懵懂的想着。
那年少年告诉她,她的眼泪是喜极而泣的,是快乐的,所以她叫小喜,小喜是她的名字。
深秋的风总是带着萧索的味道。
去茶铺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少了。
少年也就常揣着她找不知名的木偶戏班讨教,难得碰上人家心情好,指点一二,就开心的不能自已。
从最开始她在他的控制下动作僵硬,姿态奇怪,到后来身体回旋间能有温柔的味道,裙摆划出的弧度都带着缠绵的味道。
简单的衣服在少年的操控下,常常也能有了漂亮的样子。
没有乐器,就用盘铃相伴,丁玲间,少年丝线一引,她便懂了进退,丝线一签,她便起舞如飞。她随着少年身体翻舞,他们的动作默契而不自知。
他的提手,她不留退,他沉肘,她舞腰柔媚。
他懵懂,她梦寐,他若有错,她也绝不对。
风也去,秋也去,是谁在呢喃天生一对。
他十指微动,它翻袖起舞,几载春秋已过。
稚嫩少年也有了长大的样子。来茶铺的客人愈发的少了,就连街上的人也带上了匆匆惶惶的神色。空气里弥漫着不安的味道。茶铺只能堪堪支撑着。
空闲的时间多了,少年多了不少时间带她练习。不过即使年少也能懂当下萧索的事实,比如那街头老婆子已经卧牀嗽愈加厉害,比如布料铺子再没人闲聊缝制,比如父母掩盖不住的愁色。
他的牵引不自觉带上愁绪的味道。
低首,垂眼,潜腰,兰花指捻起愁思,一捧秋水。
即使她记得她叫小喜,即使她记得少年说她眼角的泪滴是喜极而泣。但她的温柔是谦卑跟随,按照少年的牵引,将一生全盘托付。风过,秋叶也无力散落。
家中茶铺早已关了,父母早已打理了行囊,一有战事消息,便举家迁移。天空是灰蒙蒙的颜色,少年仓促将你藏在自己包袱里,她身上裹着的还是几年前他为你做的红色衣裳,一角露了出来,像要烧尽这空气里浑浊苍凉的味道。她叫小喜,她想,他憔悴,她便该为他明媚。她眼里的他还是那个烟波揉碎了春水少年。来的故事就和所有动荡的朝代一样。不幸就好像堆积了许久一样扑面而来,少年的父亲在逃难的路上劳累惹疾去世,母亲发丝灰白,眼睛里面看不到希望的味道,每时每刻都惶惶不安的呢喃。任何一个稍微大的动作都引得她惊恐难当。少年被迫迅速长大他必须承担父亲的责任,扛起一个家。十七岁的少年鬓角也开始有了风霜的憔悴。
是夜和逃难的人一起挤在破庙里,少年掏出包袱中的她,没有再舞,只是默默叹气。身后不时传来少年母亲梦中咳嗽的声音。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她从来都只是遵从他一切。穿他给她的衣裳,露出他细细描摹的珠泪,演出他给她的一生。哦,对,还有他给她的名字——小喜。她是他的小喜年一天天消瘦,少年的母亲没能熬住,在一个寒风的夜里沉沉睡去,没能再醒。逃难的日子总是无奈混合着苦闷。就连伤心也没时间,就被传来战事打乱了阵脚。“金兵打来啦!快逃!”孩啼妇泣,脚步慌乱,悲苦之声靡靡。
少年一身麻衣,面容麻木,背着包里一点点的行囊,跟在人羣中,不知去往何处。
她想抱住少年的背,想为他拭去这满身苍凉的味道,但是她是一个木偶,所以只能安静的呆在他的包袱里,一路颠簸。每每入夜,她连同包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看见少年梦中渗出的泪珠,只能默默告诉他,莫怕,我总归是在你身边的。她眼角的泪珠欲坠,却不能妥协落下,因为她叫小喜。。
这场逃难持续了五年,少年衣衫褴褛,靠着到那些还算富贵的人家那里表演牵丝戏混口饭吃。战乱年间活命也算件难事了,世事多艰,少年表演的牵丝戏必须迎合那些苛刻人家的口味。说要痴男怨女便不能丝毫违背,说要扮丑逗乐,也不能违抗一点。而少年总是在深夜为她抹去画来逗乐别人妆容,露出她最初的样子。
她到底还是能为他做些什么的,她想那些粉墨又算什么呢。
岁月悠悠转,盘铃轻轻摇。
战事来的莫名,去的也其妙,冬天终归是过去了,泥土里有了春天的嫩芽,恩,是个好春天。
再无战事传来,此时少年或者说老翁已经四十余岁,常年奔走讨生活的日子让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的苍老。她也在长久的表演中被磨损了些许,虽然少年极力修补,但终究有了岁月的痕迹。这样也挺好的,她想,至少我能一直陪着你。一个雪夜里在一座荒寺里已成为老翁的少年遇见一个避雪的路人,估计是大雪让他有了倾诉的想法,“年轻时喜欢看木偶戏,为了学习钻研木偶戏,耽搁了时光,战乱后,也没什么会的,便只有以木偶戏为职业,虽然自得其乐,但是却一生漂泊,居无定所,没有伴侣,唯一陪伴的就是木偶了。”她为他心疼,被抱在怀里不能看到他落泪,但他掉落的泪珠彷佛是要灼伤了她。
路人请老翁伴奏,做牵丝戏。好像能感受到这是最后一次,她眼中是叫人看的心碎的温柔。老翁提着木偶在三尺红布前表演起来,木偶,盘铃轻扬,顾盼神飞,虽然画的是悲伤的妆容,但是却美丽绝伦。表演完了,老翁抱着木偶心情稍微平复了下,可是突然愤怒的说:我这一生落魄,若非被你所误,也不会别的什么都不会贫寒到了这里,不如把你烧掉,于是便把木偶扔进了火里。她身上红色的衣裳彷佛是要和火焰的颜色融合到了一起。
就好像意识要脱离了身体一样,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她想,其实火烧也不算什么。
动了动手脚,惊讶的发现居然可以动了,她颤颤巍巍的在火中站起来,火光照的她的眼睛好像活了过来。她朝老翁叩拜,以最温柔姿态,不带一点悲伤。
他说她叫小喜,他说她眼角的珠泪是喜极而泣的,所以她不悲伤。
她看到他震惊懊悔的眼神,她看到灯火葳蕤,像是要揉皱他眼眉,好似有泪水在闪烁,有他这滴泪,即使他老去她不能陪,这火中她成灰也是值得。此刻她的眼神彷佛是穿过了重重时光,看到那个稚嫩一身青衣的少年。
恩,他的衣带真好看,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