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人静静地看着竹林里的月亮, 夜来香的气味从远处飘过来,忽而淡远,忽而浓烈。
他有些恼怒, 有些恨。
李安然的杀手鐗, 他给楚狂留了毒。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 怎么李安然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他在最繁华鼎盛的时候, 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李安然的心思缜密,确实少有人能及。
那会不会, 他真的没有死?他会不会还真的活着!
面具人很急躁。他恨不得一下子杀了楚狂,炸开菲虹山庄的暗道看个究竟!
琳儿那丫头, 也突然让他惊恐。在他突然想明白, 这个丫头看了十多年的书, 种了十多年的药,应该是个用毒高手的时候, 他就很惊恐。
若是她真的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就好了,他就可以安心地疼她,爱她,信赖她。可是她聪明,还精于毒。
万一她知道, 她的父母是冯恨海和林夏风, 万一她还有童年时的记忆, 万一她知道, 他就是毁灭空云谷, 逼迫她一家分离的凶手,怎么办?
几乎有一个刹那, 他想杀了她。
他想杀了她。可是下不了手。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她唤自己叔叔,会在自己怀里撒娇,会在自己身边玩耍,她长大了,心思玲珑剔透,对自己嘘寒问暖,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哪里出了差错了?她跟自己一向很亲,她从来很听自己的话,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去做什么,很少忤逆,很少违背。
自己或许真的是太多疑了,李安然像是场噩梦,搅得他心烦意乱,寝食不安。
琳儿给他送茶来。面具人看着她不染纤尘美丽的脸,几乎想流下泪来。
李安然生死下落不明,还有他的兄弟和弟子为他撑着。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多疑,连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都容不下?
李安然最大的一个好处,在于他能容人。他和再不好相处的人,都能相处得不错。他总是能看到人的优点,包容人的缺点。邱枫染,斩凤仪,楚狂,每个人脾气都很怪,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主,可是他都能处,而且每一个人对他都很佩服。
他从不去触摸别人的底线,他不以成败得失交朋友。他结识很多人,菲虹山庄毁了,听说李安然死了,有很多人怀念他,连菲虹山庄街上的乞丐,都怀念他。
街上的乞丐。李安然曾经坐下来和他们聊天,给他们银子,自己成婚的时候叫上他们去酒楼喝酒。这些是看起来最无能最没用的人,可就是这些人,在菲虹山庄出事的时候,他们竟然帮楚狂拼命,护着菲虹山庄的暗道。
看起来,李安然不过是给了他们一点小恩小惠。可是仔细想想不是的,李安然给予他们的,比表面上做的要多得多。
他懂得平等和尊重。他一身白衣在地上坐下来,和那些乞丐聊天,称兄道弟厮混在一起。新婚的时候请他们去喝酒,哪个人病得危险了,去菲虹山庄请李安然,李安然竟然半夜爬起来就去给他们看病。在他们眼中,李安然是他们的兄弟,朋友。
世人交往皆出于利益,有好处的时候甘若醴,没好处的时候淡如水。人世薄凉,人心善变,可是李安然不是那样,他有求于人的不多,别人来求他,他常常是有求必应。
甚至于,听说他死了,他为了个女人死了。男人唏嘘,女人泪下。他从不去招惹女人。可是他为他自己的女人死了,却惹得女人感慨。
面具人有时候自己也怀疑,他是毁了李安然,还是成全了李安然。
甚至连他自己,在他的内心深处,也常常有几分可惜。他其实也希望能有李安然这样的朋友。
可是他们是死敌。
面具人在那个静寂的夜里,去看冰心海棠。
冰心海棠受重创之后,在他的精心护理下,从根部又长出了蓬勃的嫩枝。面具人看着那娇嫩的枝叶,就想起云初那淡定柔和的表情。
云初,你怨恨我,可是你没有杀我,你杀了你自己。杀了你自己,让我背负万劫不复的罪。
想来,其实你有对我有多么好吗?或许对你来说,你只是看我可怜,看我被打得半死,你可怜我,所以救护我。后来你不过爱惜我的才华,护着我,引荐我。
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出于同情救下来的弟弟。可是你对我,意义绝非如此。
你是第一个怜惜我,救护我的人,你是第一个平等对待我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你认作我是你的弟弟,弟弟,是一个很有尊严的称呼。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仰慕你,感念你。终我一生一世,铭心刻骨感念你。
你嫁给权倾天下的项家。你全心全意只爱他,可是那个叫项重阳的男人,把你视若草芥,想抛弃就抛弃。他宠爱新欢,他自己冷落你,还任凭他的新欢欺负你!
如果你幸福,你就永远是我心中最圣洁的姐姐,他就是我最尊重的姐夫,我苏笑终其一生,不敢有半点亵渎,我愿意为项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可是你不幸福。
我爱你,你知道吗,我仰慕你,我非常渴望和你在一起,我会护着你,你说什么我都听,我不许任何人欺负你。
我愿意用我的命守护你,你恨我随时可以杀了我,可是你,杀了你自己。
云初啊,项重阳并不懂得珍惜你。他拥有一个绝世的珍宝,可是他不珍惜。他那么绝情放浪的一个人,难道你要为这样的人守一辈子!
你们是夫妻。那么我呢,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在一个卑微的角落用尽我的热诚为你守护一生,只要你幸福,我愿意把爱你当成我无法启齿的秘密,我或许会因为你幸福,而放弃爱你,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对你,为什么要那样侮辱我。他可以侮辱我,可是他不能那样对你!
我当年那样理直气壮。如今我老了,甚至厌倦杀伐。
云初,我老了。我越来越孤独,我没有朋友,甚至我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谁还会知道,我也爱过。谁还会相信,如今这个冷酷绝情的我,也曾经那么卑微而热忱地,爱过。
楚狂扛着刀,静静地看着面前须发洁白的老者。
这老者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号称鬼眼刀王,连城。
一般的杀手杀不了他楚狂,面具人又动用别人不能动用的人物来剿杀他。
和当年剿杀李安然如出一辙。楚狂笑,对那连城道,“不知道连老前辈大驾光临,小生今日死在您手上,也算死得值。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您先回答我咱们再动手。”
连城道,“你讲。”
楚狂奇怪道,“按您这资历,成名都有四五十年了。退隐江湖也有二十来年了,这江湖人想找你都找不到,我就想不明白了,像您这地位的人,他面具人如何就能摆弄得起,您这是凭什么就听他的,来杀我?我和你有仇吗?我二哥和你有仇?还是我二哥他爹或者他爷爷和你有仇?你为什么就肯听面具人的话?”
连城倒也坦率,说道,“每个人都有弱点。掌控一个人的弱点就能掌控这个人。我厌倦江湖,受名声所累,退隐快二十年了,我的儿子,孙子,皆是读书经商,不再习武。我喜欢安静的日子,这就是我的弱点。现在我全家老小三十口人的性命被他掌控,我不杀你,我们全家死。如此而已。”
楚狂听了,向他作了个揖,小笑道,“是这样子,那就,我们试刀吧。”
连城道,“不是试刀,是要一决生死。我老了,生死无所谓,可是我只能胜,不能败。”
楚狂道,“不见像面具人这么霸道的,逼着人来杀人,杀不了他还不放过。他要有本事,自己来好了,这样逼别人,委实不地道。我说连老前辈,我对您是仰慕得紧,和您全家更是无冤无仇,要是我不小心把您给杀了,那也是我出于自保,您死了千万别和我计较。”
连城道,“人死万事空,还有什么计较。都说你楚狂为人洒脱不羁,怎么也这么罗嗦。”
楚狂笑,露着漂亮的牙齿,说道,“连老先生见笑了,我最近很怕死,您知道,怕死的人就话多。见谅见谅!”
连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道,“都说楚狂胆气天下第一,你那刀拼的就是胆气,突然怕死了,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楚狂笑道,“我怕死就会输,我会输就表示你会赢,你应该高兴才是!”
楚狂说着,挥刀而去,死亡的呼唤。
鬼眼刀王在于其招式的诡异,出其不意,刀法的变化要远远少于剑,可是鬼眼刀王的刀可以在一瞬间,变化无穷。他的刀可以在一瞬间根据对方的走势变化手法和方向,用一种对方绝对意料不到的方式,杀掉对方。
鬼眼刀王成名四十多年,从未败过。甚至于,他从未受过伤。他的刀,人不知,鬼不觉。
楚狂的刀厚重,大气磅礴,鬼眼刀王的刀轻巧,刁钻莫测。
要命的是,楚狂的刀少变化,鬼眼刀王应该是他的死敌,面具人好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