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的奔忙, 耗损着她的心力和体力。哪里还有时间,去长篇累牍地回味幻想一个男人的爱与不爱。世上最强悍的,永远是时间。
何况身边, 还有一个人自始至终的陪伴。项君若。
他紧张自己, 照顾自己, 细心呵护。她当然知道。她知道, 也对他好。不管多忙, 项君若一年四季的新衣,都是她亲手做。可是他总是若即若离,欲言又止。
每次和他亲近一点, 他就惶恐。离得他远了,他又想亲近。他的态度, 成了横在晓莲心中的一根刺。
晓莲忍不住想。他是介意, 自己在天香夜染衣的事吗?
自己失了身。无需隐瞒。但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 知道一个女人失身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女人失身, 却是另一回事。
当年楚狂急切冒失地闯进,正看见,她被林玉章施暴。
晓莲表面如常,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笑就笑, 该说话就说话。可是一个女孩子, 被一个男人施暴, 还被两个男人看见, 天知道在她内心中, 情何以堪。
有时候晓莲是恼恨的。项君若介意没关系,他介意就不要再对自己存心了。为什么还纠缠着, 守候着,内心里却耿耿于怀,不肯原谅着。
对晓莲来说,这几乎是一种耻辱,是折磨。
幸亏她心胸宽阔。也忙。对项君若也是淡淡的,看着他的别扭样,有时候晓莲就忍不住偷偷笑,忍不住叹气。
叹息。自己这是什么命。以前偷偷爱慕少爷,少爷无心。现在有一个人肯爱她,却又因为失了身而嫌弃她。一边爱,一边嫌弃。她真的想对项君若说,你这样累不累。
幸而这两年多,她有很多事情忙。生意惨淡的时候她忙,生意兴隆了,更有很多事情忙。
忙,正好让她摆脱情累。
白衣堂的弟子,都叫她晓莲姐,和她很熟,很亲近。
相认识交往的客户,偶尔也有世家公子。但这多多少少的人,都因为项君若的守候,而望而怯步。
到底要僵持到什么时候。从菲虹山庄花园边那次偶遇,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爱上了她。他是赤诚的,热烈的。两年多寸步不离左右,有了危险,他可以抵死护佑。有时候她也是感动的,可是,偏偏这个男人有情障,他无法忘记在夜染衣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她晓莲无法改变的。事实的存在她无法抹煞。他要厌弃她无话可说,可是他的爱更让她无话可说。一定要这么纠结吗?有时候她几乎是怜悯这个男人的愚氓。她觉得若是心思通透的男子,一定可以不在意,一定不这么折磨自己。比如楚狂。比如少爷。
可是他是项君若。
晓莲掩起淡淡的苦楚失落。对李安然笑道,“哥,你找我有事。这些天我把账目都整理好了,你空闲了,就看看。”
唤他一声哥,多少还有点别扭,可是估计叫熟了,就习惯了。
李安然听了这声哥,内心偷偷叹了口气。他笑着,柔声道,“我回来,不是看帐的,是要看晓莲你的。这些年,你一个女孩子,撑起那么大的生意,太苦了。我对不起你。”
晓莲的眼圈红了,轻轻地低下了头。
李安然爱抚道,“晓莲,哥哥问你件事。你年纪不小了,我想让你和若萱,你们这对姐妹俩,一同成亲,这样热闹,你说,好不好?”
晓莲望了李安然一眼,含了泪,柔婉一笑,说道,“好!”
这就是晓莲和若萱的区别。和晓莲说话谈事,就是这样简单。她说好。你所有要说的话,想说的事,她都懂。不用你多费唇舌,阐哲理讲道理。
所有的道理,她都明白。再细微的分寸,她都把握。
看着晓莲,李安然突然就痛恨若萱的懵懂任性。那死丫头,他再费力气教,也教不出晓莲这玲珑清透的心思。他再怎么磨,也磨不出晓莲这温婉含蓄有张力的性子。
本来以为若萱就已经很懂事了,可是和晓莲比,那简直就是不懂事。
他突然有点可怜斩凤仪。有点妒忌项君若。
李安然展颜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头查查黄历,找个黄道吉日,你们就成婚。”
手边是他温暖的手,不远处是他温暖的胸怀。这个男人,是,自己哥哥。
哥哥。他倒是欢欣自己妹妹嫁出去。可是,那个人,嫌弃她。
晓莲内心一阵委屈苦楚,泪禁不住就泉涌下来。
晓莲连忙抹泪,李安然见状,关切道,“怎么了?哪里难受了。有心思,和我说,别自己这么委屈着,伤身体。”
太久了。真的是隐忍太久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在人前永远淡定温存。别人有什么烦心事,找晓莲姐说。缺了少了东西,找晓莲姐要。遇到什么困难,找晓莲姐帮忙。想不出主意,问晓莲姐怎么做。可是到底有谁,肯用心碰触她柔软的心底,怜惜她的伤,问一问她的苦楚。
谁曾经温柔地问过她,晓莲,你苦不苦。谁曾经给她一个肩膀,让她可以柔弱地哭一哭。
这个人,最终,还是李安然吗?
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仰视他,那时候她还多么小,情怀半开的懵懂,她不过才十六岁。
转眼快六年,繁华成废墟,翻云覆雨的变化,当年风华正茂的少爷消磨成满头白发。短短几年,看遍人间冷暖。她外表柔弱内心孤傲地挺立,风来遮风,雨来挡雨。
物不是,人已非。想来往事种种,李安然竟然还是她最可以亲近的人。
他不爱,这没关系。他不曾像对若萱那样把自己抱在怀里捧在手里宠,这也没关系。
他肯温柔地对待,他肯用心地怜惜。世界上真心的爱有很多种。李安然给了她其中的一种。无关情爱,也不是血缘。
哥哥。晓莲突而不能自持,扑在李安然的怀里,泪放肆地流。
李安然拥着她,突然感慨。
以前只是想象,这个女孩子所受的苦。现在他不得不痛彻地感知。
李安然任凭她哭。这孩子平日就是太不肯哭了。
待晓莲哭泣稍歇,李安然抚着她的头,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和我说。”
晓莲用帕子抽着鼻子,摇头。
李安然道,“你性子哪里都好,就是这样忍着不好。心再大,也有苦恼。和人说说,说出来就好了。”
晓莲道,“不用,我自己去解决。”
李安然道,“现在就和我说。自己解决,就不能和我说吗?”
李安然的话冲破了晓莲内心的防线,刚刚止住的泪复又奔流。她扑在李安然的怀里,泣不成声,“我,我在夜染衣失了身,他,他,他嫌弃我……”
李安然脑子轰一下就炸了。一股火直冲上来。项君若,他敢?
他真的敢,就断了他的药不理会他的毒,打他半死扔出门,让他自生自灭毒发死了去!
李安然突然惊醒自己这一瞬间的恶毒。
李安然温柔抚慰道,“不会的。是你想多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傻丫头,他跟我说,你心里的人是我,他才不敢说。我说他错了,他还央我来和你说。他很是珍重你的,怕一旦说破了,连朋友也做不成,连守护你的机会也没有。你别伤心,一定是你们,误会了。”
晓莲白了脸。怔怔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拿帕子擦擦她的泪,小笑道,“傻丫头,别的事都挺聪明的,怎么这事就这么糊涂。你们包裹得都太密实了,话说开了,就好了。”
晓莲的脸由白渐渐变红。
李安然道,“害羞了吧。开开心心的,准备做新娘子吧。”
晓莲半垂下头,浅笑,要告辞。李安然伤感道,“妹妹们都要嫁了,来,让哥哥再抱一抱。”
晓莲鼻子一酸,任李安然拥在怀里。李安然轻轻地抱抱她,内心是深浓的情意。
李安然抚着她的头柔声道,“你记得一定要让自己幸福。有什么为难的事,一定多倾吐,少隐忍。要爱惜自己才对。成了亲就有相公了,什么话都可以说。我若不在,你四哥也是可以帮你。我这话你一定要听。别老记着照顾别人,就忘了自己。知道吗?”
晓莲泪下。点头。
李安然苦笑,“那就记住了,夜深了,回去吧。”
晓莲的泪奔涌而下,抽泣着,一抽身出了门去。
李安然一个人呆立着,内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怅恨。
如若是,昔日不曾遇到燕儿的自己,今日不曾遭遇项君若的晓莲。
李安然苦笑,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会在各自的轨道上,匆匆交错,不可能再有交集。
腊月二十,李安然的两个妹妹,若萱和晓莲,一同出嫁。几乎是,天下沸腾。
安然堂所有的生意账目,是李安然给晓莲的陪嫁。李安然说,他这个做哥哥的穷,所有的家当都是这个妹妹挣的,他只是借花献佛。
红红火火地过年,欢欢笑笑的相聚。过了破五,正月初七,李安然孑然一身,不辞而去。
所有人几乎就傻眼了。楚狂怒着策马追了去。大家纷纷疯一般出动找。可是没有结果。
楚狂有紫嫣。斩凤仪有若萱。晓莲有项君若。慕倾蓝有孩子。白衣堂的弟子都很年轻,他们应该有未来。他李安然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所以所有的险,让他一个人来冒。
他一直在等,等得实在太久了,久到,他不能等。再等,他就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