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萱原来的时候很喜欢野外的生活, 她非常向往哥哥带着她,纵马山林,自由尽兴。可是真的在深山野林里, 她彻彻底底战战兢兢。
首先是找水。这还好, 有哥哥在, 不是很成问题。在山林里, 好歹能收集些露水, 有些能吃的植物,虽然枝叶很难吃,实在渴了也得嚼。第三天, 在哥哥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一个大泉眼, 泉水清洌甘甜, 李若萱把水壶灌得满满的, 尽情喝了个饱。
最难的是生火。干粮吃完了,虽可以打到野物, 可是不能生吃啊!那个时候还是林叶青葱茂密的时节,枯死的树枝落叶不是很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一小捆干柴,李安然生起火,把野兔割成很小的块,撒上盐, 用买来的小锅煮了一锅肥美的兔肉汤。
李若萱吃了个饱。她在艳阳天采了一捆蒿草, 晒成半干, 晚上一点点送进火里, 既能保留火种, 又能薰跑蚊子。
山野里最让人苦恼的就是一些小动物了,蛇, 各种各样有毒的没毒的让人心惊肉跳的虫子,如影随形的蚊子。偶尔会撞见狼和豹子,还好双方凝神敌视后,平安地错过。
山林里没有路,动不动是没膝的野草。李若萱拿着根棍子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时常被躲闪不及的小动物吓得失声尖叫。
一只硕大的癞□□吓得若萱几乎丢了棍子,她的腿几乎软了,拿了棍子一顿胡乱地打,把野草打得七零八落。
李安然道,“好了,别打了,我们必须快点走,找个地方避雨,不出两个时辰,要下大雨的。”
李若萱几乎以为哥哥在说胡话,这么毒辣的太阳,在林荫里还觉得炎热,会下雨?
可是只能听他的,李安然指着天空的云告诉她,快走,一个时辰内要下大雨。
快走能往哪儿走?李若萱灰心赌气地胡乱走,但是不敢让哥哥看见她不开心的脸。
前面是一棵折断枯干的古柏树,很粗,要两个人合起才能抱住。可是中途被倾斜着斩断,整个树干枯死,从树根处又长出一丛一人高的新枝。
李若萱奇怪道,“哥哥,这么粗的树,怎么就死了。”
李安然道,“它长得太高了,应该是被暴雨时的雷电劈开的。”
李若萱的心一惊,连忙问,“雷电!哥哥,待会下雨会不会打雷啊!”
李安然道,“应该会。”
李若萱“啊”了一声,叫道,“那,那我们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树,根本没有山洞啊!”
李安然笑道,“这里就是了,没有山洞,有树洞。”
李若萱顺着哥哥目光看过去,果然在树的根干部有一个大树洞,都蜿蜒到地下了,正好藏人。
李安然看她喜上眉梢的样子,提醒道,“这树洞虽然大,可是你看好了,地势低,积水会流进去。”
李若萱的心一下子就冷了。是啊,这树洞地势低,外面的水一定往里灌,差不多可以淹死人了。
李安然道,“你别灰心,我们想想办法。”他看了看天,说道,“改造一下还来得及。你去采些带叶的树枝干来,用你的剑多砍点。”
李若萱领命就去干活了。李安然目测了一下地形,把采来的树枝折成相应的长度放入树洞里垫平,厚厚的,比地面高度矮不到一尺。他推着轮椅进去,刚刚能够直腰。李若萱扛来一大捆长长的枝桠,见哥哥已经钻进去,很好奇,连忙凑过去,李安然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试了下高度,正合适。
李安然让若萱把砍来的树枝齐齐厚厚地沿着洞沿码上,这样就像是搭了个小窝棚,应该能遮风避雨了。
李若萱很欣喜,哥哥说得真准,果然变天了,天很快黑起来,刮起了很强劲的风。李若萱加紧工作,把厚厚的林木梢用绳子固定在树干上,把埋在地里的枝干用力踩平,堆放上厚重的树干。这时已经有很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下来,李若萱一捂头,从留好的缝隙钻进去,坐在哥哥怀里,合上林木。李安然已经把买来的雨披附在她的身上。
大雨瓢泼而至。狂风大作。李若萱缩在哥哥怀里,覆盖的林木毕竟是有缝隙,不停地滴进雨来,偶尔剧烈地颤动,让李若萱直担心会被大风卷走了去。
有闪电,有惊雷。天之怒,让李若萱抱着哥哥连大气也不敢出。
后来只剩下雨声。李安然柔声问她,“怕吗?”
李若萱说“不怕”,可是她的声音都变了。
李安然道,“山林里最怕雷雨天,是很危险的。我们今天是好运气,碰到这个树洞。”
李若萱在他怀里点头道,“是啊,没有这个树洞就惨了,说不定也会被雷击死。”
李安然道,“你记着,如果在野外,像今天这种情况,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就在雷电到来之时跪趴在地上,膝盖和手着地,那样子虽然不好看,但至少不会被雷电击死。”
李若萱点头说记住了。李安然听着渐渐平静的风雨声,默默叹气道,“下了这场雨,我们以后的路就不好走了。”
李若萱听着,没说话。她只是感到庆幸,暴风雨之中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树洞,真好。
天晴了,太阳很快出来了,李若萱试探着推开外面的林木,四处还有细细密密的水珠,叶尖上的雨珠顶着太阳焕发出五彩,闪闪烁烁滴滴落落,不远处有一道彩虹,让人感觉好像走进了神话。
李若萱小心地踩着地上茂盛的草,不理会被打湿的裤子。她仰头看着碧叶如洗,极目一片苍翠。空气格外清新,带着草木腥甜的清香,一只蜘蛛冒着水从蜷缩的树皮裂缝中探出头来,开始忙碌地织网。
不远处有一丛鲜嫩的黄色草花,李若萱小跑过去摘了几朵,朝李安然挥手。
李安然淡淡笑,这丫头或许还不知道,美景背后他们所要面对的艰辛。不过人生的艰辛没完没了,能够有心欣赏沿途的风景,也幸福。
李安然看着风景,没有打扰李若萱短暂的幸福。李若萱自己很快就用一种很复杂很丰富的表情问他,“哥哥,我们怎么走?”
李安然努努嘴,就朝那个方向走。
李若萱说好,又开始拿着根大树竿在前面带路。雨后的林间不好走,不时有泥泞和水洼,李若萱很快叫苦连天。
李安然怜惜,可是他没有办法。该走还是要往前走,最难过的是,如果今天晚上不遭遇强敌,也会遭遇自然的考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们无法生火,吃不到熟的食物,睡不到干的草,雨后的大小昆虫会更加的多,蚊子会更张狂。
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晚上再说晚上吧。李安然沿途采着青青红红的野果,李若萱拿过来吃,酸得她直摇头。
哥哥说只能吃这个,李若萱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酸,腹中却开始如火如荼的饥饿。
黄昏傍晚的时候,李若萱饿得罢工不走了。李安然无奈,教她采了些植物的块茎,给她找甘甜一点的野果。李若萱胡乱填了填肚子,弯腰顶着肚子说肚子疼。
李安然给她看看脉,没事。李若萱一低头看见自己裤子突然就落泪了,李安然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的月事来了,可是没有香灰带,包裹里有早就被炸掉了。
李安然的心突然一剜一剜地疼。进入密林前好多东西他都想到了,可是偏偏忘了这件事,女孩子会有月事。他做哥哥的不仅变不出香灰带,连给她暖暖肚子的一碗热水也弄不出来。
看着李安然无奈亏欠的表情,李若萱无助地抹着眼泪。到处都是湿乎乎的,地下的水很凉,天很快就黑了,怎么办?
李安然打开包裹开始动手,李若萱茫然地看。李安然把用来包扎止血的稀薄棉纱摺好,撕出一块布条,把棉纱缝在布条上,再撕出一条细细的带子,缝在布条两侧,然后递给若萱。
若萱接过哥哥迅速做好的小小针线活,脸一下子就红了。毕竟她长大了,是女孩子。哥哥一个大男人给自己做这个,呃,很难为情。
李安然示意她去林子里把自己侍弄好,李若萱抓着小小针线活飞也似的钻进密林里,过一会儿扭扭捏捏地出来,抓着头对着哥哥笑。
然后她一下子僵住。李安然的后面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质料考究的江南锦绸,蚕丝白的颜色,有着稀疏断裂的青红交错的暗纹,在夕阳的霞光中,他的衣服闪烁异彩。
他赤手空拳。大约五十来岁的年纪,神态还颇有几分悠游潇洒。垂手静立,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庭院里面赏烟霞。
李若萱握紧了拳,那个“斩草除根”来了?
李安然缓缓地转动轮椅,面对他。
李安然审视了他半晌,想不起来,对面的人,是什么来路。
他的气质很华贵,华贵到对任何事情都不经意,三分懒散,别人却要仰其鼻息。
他的神态很优雅,优雅到他不愠不笑,眉梢眼角虽神采淡然,却是惹人仰视,动人心。
他的头发略显斑白,他的手白而细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
李安然看了他足足一盏茶功夫,可是看不出他的来路。似乎脑海里有着关于他的信息,可是一去捕捉,就踪影全无。
他倒是先对李安然笑了,问道,“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了么?”
他一开口,李安然如醍醐灌顶,瞬间明瞭。
他是玉树欧阳,曾经天底下,最美的男人神话。
皇族的后裔,显赫的王爷,不爱江山爱武学,不爱武学爱知己。红颜知己。
风流一时的人物,玉树临风天下倾倒。
算而今,也应该是六十多岁了吧,可是看起来真的就是四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曾经纵横江湖,掩去原本的名姓,复姓欧阳,没有名字。因为一身白衣宛如玉树临风,被江湖人称为玉树欧阳。
传说中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与心爱的女子乘舟浮于海,这许多年一直没有音信,怎么会在突然间现身在这雨后的密林,他就是,斩草除根?
他就是地龙的首领?
李安然有一瞬迷惑,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玉树欧阳,怎么会是地龙的首领?
像玉树欧阳那样的人,连江山他都不稀罕,他会让人差遣?他会听面具人的话?
李安然不相信,他行礼道,“不想在这里遇到王爷,在下狼狈,不周之处请王爷见谅。”
玉树欧阳笑,说道,“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王爷,还是该叫我玉树欧阳。”
李安然道,“欧阳先生这是哪里来的雅兴,到这人迹罕至的密林来,观赏风景。”
玉树欧阳道,“不是看风景,是看你。当今天下最好看的风景,除了你李安然,还有谁。”
李安然道,“多谢欧阳先生抬爱,比起欧阳先生当年,在下愧不敢当。”
玉树欧阳突然就笑了,“我当年有你这般惨吗?”
李安然道,“没有。”
玉树欧阳道,“那你因何惭愧。”
李安然道,“把局面弄得如此惨烈,我还不应该惭愧吗?”
玉树欧阳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很爽朗。斜阳把整个山林染成一片嫣红,林木都镶上了金边,偶有飞鸟掠过,惹得树叶的积水扑簌簌掉。
玉树欧阳含着余笑道,“看来我还真有点后悔,为什么一向眼高于顶,不早一点和你套套近乎,请你去我那里喝喝茶,赏赏花,切磋一下武艺。总比现在这样,你追我赶的好,连带让我白白牺牲两个爱徒,要知道我这辈子只收了两个徒弟,昨天晚上,一起让你给杀了。”
李安然笑道,“在下不知道欧阳先生仙踪何在,若是知道,定然早就去拜访了。”
玉树欧阳道,“你因何与苏笑结仇。”
李安然道,“您为何不去问问他。”
玉树欧阳道,“他那个人太过诡异,行事偏激难觅踪迹,我和他不对脾气,话也懒得和他说。”
李安然道,“我和他也不是很对脾气,问过他,他也不答。”
玉树欧阳道,“你是说,你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天下人都可以不知道,可是你,总应该知道的吧?”
李安然笑道,“偏偏是,我也不知道的。”
玉树欧阳笑得有几分淡淡的唏嘘,说道,“若是这样,你死了,岂不是很可惜?”
李安然道,“如果技不如人,死还是会死,不管什么原因,其实也不可惜。”
玉树欧阳道,“还是可惜,像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当做朋友,在一起喝喝茶,斗斗酒,聊聊闲天什么的吗?你这样的人实在不是用来杀的!”
李安然道,“欧阳先生不是也来杀我吗?”
玉树欧阳笑道,“我现在明白我不是来杀你,我是来煞风景的。”
李安然不语。玉树欧阳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杀你吗?”
李安然道,“您既然已经来了,我还何须问。”
玉树欧阳道,“你不问,那我也不好意思说了。我们动手吧。”
李安然道,“欧阳先生请。”
霞光辉煌过后,开始淡漠,转而山林里一片幽暗。
李若萱任凭幽幽暗暗的黄昏光影把自己包围,她静悄悄地看,盛名如玉树欧阳,怎样出手。
反正她不能帮哥哥,只能看。
玉树欧阳道,“知道我这招为什么叫斩草除根吗?”
李安然道,“在下不知。”
玉树欧阳道,“一草一木皆利器。因地制宜,随心所欲,不过自初创以来,一直没机会使用过,今日你我对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李安然道,“能与欧阳先生过招,无论输赢,都是在下之幸。”
玉树欧阳笑道,“你还是别再说了,说得太好听,我就舍不得杀你了。”
李安然笑,突然就出招。
李若萱吃了一惊,她很少看见哥哥主动出招。而且是这么迫不及待地动手,好像对方还正在和他聊天,玉树欧阳还是一副不怎么经意的样子!
李安然出招,用的是暗器。铁蒺藜打着旋儿飞向玉树欧阳,结果毫无疑问,被玉树欧阳打落了。
李安然要的是,铁蒺藜在玉树欧阳面前打旋儿那短暂的一刻,因为他在铁蒺藜上下了毒。
他也知道,玉树欧阳也是懂毒的,当年的玉树欧阳与毒王冯恨海的师父的交情,还算不错。
可是李安然总得试试,他试玉树欧阳不知道他下的是什么毒。
玉树欧阳飞掠了把小毛毛草,像是在虚空中轻拭尘埃,轻轻地扫了过来。淡漠的霞光照在李安然的脸上,为他染上最后绯红的色彩。
那把小毛毛草,在空中交错地飞,像是一把柔软的小刀。
李安然躲。小毛毛草从他的耳侧飞过,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从他的肩侧跌落,他突然移动轮椅向后退,一伸手,一个小毛毛草停止在他右手中指与食指之间,最后一个小毛毛草从他的鼻尖处跌落,轻轻地飘在他的腿上。
玉树欧阳负手望着他,带着笑。
很快他的笑有一点不自然,他扯动嘴角,无奈地说道,“知道你会用毒,可是不知道你会用这么古怪的毒,让我连力气都使不出。”
李安然道,“仓皇求生,先生莫怪。”
玉树欧阳轻轻瞟了一眼李若萱,说道,“理解,你也是有要保护的人。连香灰带都能替妹妹做,你这样的哥哥还真是少见。”
李安然道,“我不给她做,谁给她做。总不能,看着她一直哭。”
玉树欧阳道,“我能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我们都有自己要保护的人,否则,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喝酒。”
李安然轻轻地笑了笑。
玉树欧阳道,“看起来我们不是一般的有缘分,我们很像,所以势必你也知道,我不会罢休,会抵死纠缠。”
李安然道,“我知道,抵死纠缠。”
玉树欧阳摘了朵小白花,放在鼻息下嗅,他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停下回首道,“我先去解毒,三日后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