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是悠远的桂花糕的清香。中秋过了半个多月了, 月色有几分朦明,照得世间一片乳白,起了淡淡的雾, 惹得月色融融的, 清冷得有几分飘逸。
李若萱正在煮茶, 为她的哥哥煮茶。其实李安然并不渴, 可是让自己这个宝贝妹妹安心去做一件事, 能够消除她的恐惧。
他知道她恐惧。她原来有一个混世魔王的外号,听起来胆大如天的样子,其实那只是她被宠坏了, 恃宠而骄,不怕闯祸而已。她其实很胆小, 她一向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不曾正面经历过凶险面对过死亡, 乃至于她懵然不懂得,一个人要好好生存下去, 是一件要花费很多力气的事情。
因为前程凶险,凶吉未测的未来让这丫头开始惊恐。她没有能力应付,所以她惊恐。
有时候可以惊恐,也是一种幸福。他李安然就没惊恐过吗,其实有时候他也很惊恐, 很厌倦, 可是他惊恐了厌倦了, 只能去自己克服, 不能去寻求发泄。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肩膀, 他可以扑过去,对那个人说他很害怕, 他需要保护。
没有人可以保护他,除了他自己。没人能保护他,但是他要保护自己的妹妹。
所以在任何时候,他都要风轻云淡。他要若无其事,他要笑,他甚至不能表露悲伤。平日里可以骂这丫头,打一顿也可以,可是现在连一句也不能骂,一句重话也不能说,因为这丫头在跟着自己受罪,她忧心忡忡,她在害怕。他做哥哥的不但要冷静,还要关心她,温柔地对她,让她充分地信赖,从而产生安全感。
李若萱捧着茶,给李安然倒了一杯,笑道,“哥哥你尝,好不好喝!”
李安然叫她坐下,陪自己喝茶。滚烫的茶在杯子里冒着热气,散发着沁人的清香。李若萱坐在对面,笑得很甜。
李安然明瞭。这丫头其实在一点点长大,她至少明白了,要装作开心哄自己的哥哥。她懂事了,也懂得心疼人了。
其实他还是应该庆幸的。若萱的性格好。她有时候很细腻,但她经常可以做到没心没肺的,似乎天性豁达,一丁点小小的满足,也能开心半天,天生具有苦中作乐的智慧。
若是换作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整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动不动尖叫,抱怨,吵着嚷着怨天尤人,那他才叫苦,才会烦,他怕他忍不住会自杀。
于是李安然看着妹妹的眼神满是宠溺。李若萱喝着自己煮的茶,忍不住问,“哥哥,你说,你怎么知道面具人一定来杀你,若是他只专心对付四哥该怎么办?”
李安然道,“如果是你,有两条很凶猛的毒蛇,你是在它们凶猛时一条条杀,还是在他们奄奄一息时一起杀。”
李若萱道,“当然是一起杀。可是,对两条都是奄奄一息的毒蛇,我可以一条一条杀啊!”
李安然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首先对柳无痕动手吗?”
李若萱道,“因为他在追踪我们啊,他是追踪高手啊,把他杀了,就没人能找到我们了!”
李安然道,“没人能找到我们,对于面具人来说,可怕吗?”
李若萱怔了一下,点点头。
李安然道,“明白了吗?为什么面具人一定要两头杀。”
李若萱沉吟了半晌,说明白了。李安然笑道,“那你说说为什么。”
李若萱道,“因为柳无痕死,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如果面具人现在不杀我们,我们如果躲起来他就没办法了,等你伤好了,面具人就怕是除不了你了,你现在主动现身,这是他杀你的唯一机会。”
李安然点点头,问她,“那如果他有能力,同时杀了我和你四哥呢?”
李若萱担心的就是这个,她连忙道,“就是啊,哥哥,他要同时使力气呢?反正他就是指派别人,又不用他自己动手,他无所谓啊!那样子,我们岂不全都完蛋了!”
李安然笑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这是场赌注。面具人赌他可以消灭我和你四哥,我赌他哪一个也消灭不了。”
李若萱的心忽悠忽悠的,她原来的时候也在赌坊玩过,可是她逢赌必输,看起来赢过几次,后来还知道是别人故意让她的。哥哥的说法让她很没有把握。
李安然笑道,“你赌过吗?赢过吗?”
李若萱很诚实地说没她赢过。李安然道,“我也赌过,但一般我都赢。”
李若萱问为什么。
李安然道,“赌博不能全靠运气,要靠观察和判断,玩的其实是心机和实力。赢在最后的人,总是最聪明的,手段最强的人。”
李若萱不服气,问道,“那如果,运气真的很差呢?”
李安然突然就笑了,说道,“如果运气真的很差,如果实在差,那也没办法,就输了。”
李若萱望着哥哥的笑脸,有一个瞬间她内心很平静。输就输了。是啊,如果要输,就输了。反正是跟着哥哥一起输。
她无需怕。她突然在一个瞬间,觉得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
可是身体的反应有时候不是意志可以控制的。李若萱忍不住轻轻地颤栗,因为就有人站在她身后,李安然望着她身后的人,说道,“看来话真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不吉利的话。家妹新煮了壶茶,味道还不错,唐老前辈可要尝尝吗?”
来人当当正正地坐下来,手里拿着一条弯曲的眼镜蛇,正在缩头欲攻击。
李若萱貌似很久不怕蛇了,可是看了还是忍不住往哥哥身边坐。李安然对妹妹道,“你看仔细,那不是真蛇,是唐老前辈的独门武器。唐老前辈是用暗器的高手,你可要记仔细了。”
李若萱看向来人手里的“蛇”,乌黑的颜色,在月光中闪着微微的光亮。坐成眼镜蛇进攻前的一刹那,惟妙惟肖。李若萱仔细看,发现那武器从始到终,都是细细的孔。
料定暗器是从那些孔里发出来的。李若萱这样望着,李安然轻声嗔怪道,“告诉你是唐老前辈来了,怎么还傻坐着,还不起来见礼!”
李若萱“哦”了一声,起身向来人见礼。她见来人须发已洁白,细眉小眼,面容很是平和,浑身上下看不到杀气。
这个人在一瞬间就把杀气收敛得干干净净,李若萱这样想着,拿着一个干净的杯子,为老人倒茶。
难道来人就是唐方吗?李若萱暗暗揣度,唐方可是个真正的大人物,几乎是妇孺皆知的高手,她七八岁的时候,还是个顽劣的小屁孩,可是也知道唐方。唐方之名盛天下,真正的如雷贯耳。
可是唐方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厌倦江湖仇杀,身为唐门的掌门人,竟然一举关闭唐门,退隐江湖了。
他一向为人侠义,怎么竟然受面具人指使,来杀哥哥?
李若萱这样想着,手一个不稳,差点就泼了茶。
李安然看了妹妹一眼,对唐方笑道,“看来小丫头是想起来您是谁了,又害怕了。”
唐方笑道,“老夫今日这不速之客,真的来做恶人了。”
李若萱忍不住问道,“唐老前辈,我,我们菲虹山庄和您无怨无仇,您为什么帮着那面具人跑来杀我们?”
唐方哈哈笑道,“小姑娘倒是心直口快啊!”
李安然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只是唐老前辈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唐方端起茶喝了一口,说道,“其实原因很简单。”
李安然疑惑地“哦”了一声。唐方的声音有些低沉,但清晰,他说,“这是我欠他的,必须要还。”
李若萱不可思议道,“您欠他?您怎么欠他!”
唐方道,“我当时不明白,只是对他感恩戴德。但是后来我总算明白了,他当年不惜伤害自己要我欠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为他所用一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我为人自以为还算正直,一生立志做一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我不会受他威胁也不会受他诱惑,但我不能受他的恩惠,因为我讲义气。可是偏偏,我就受了他最大的恩惠,他是你们的大仇人,可他是我的大恩人。”
李若萱瞠目结舌地盯着唐方,不解道,“大恩人?”
唐方道,“是,大恩人。我们唐门以暗器伤人而着名,但要求为人正派。光明磊落的人,无论他是用什么武器,都是光明磊落的。可是不幸的是,偏偏出了一个天份极高却品德败坏的败类。”
李若萱惊呼道,“这我知道,就是唐川嘛!他不是,被您杀了吗?”
唐方苦笑道,“我是杀了他,可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们唐门满门,当时仅剩下三十二个弟子,都被唐川下毒,连我自己,我不懂武功的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子,都被他用带毒的暗器打伤。”
李若萱怔怔地发不出声来。唐方道,“唐川死了,可是我们也都要殉葬。于是,于是我的大恩人出现了。他为了救我们,耗损内力,吐了三大碗血。之后我退隐江湖,任何事我都可以不理,可是他求我这一件事,我却是不能推辞。”
李若萱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唐方对李安然道,“他救了我无所求,快三十年了,只开口求我这一件事,杀了你李安然。他虽然倒行逆施,可他有他的苦衷,他也不想弄成这样,只是事已至此,他低三下四来求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李安然突然沉默。唐方看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