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无痕在一个荒落的村庄头的茶摊上小憩。一个丑陋的少女推着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在村口卖茶, 生意惨淡,他们面色从容,绚丽的夕阳就在他们的身后, 漫天是飞扬的彩云。
很静谧,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成羣的下山的牛羊, 村落里升起了炊烟。
那老人很闲适地坐在他身边喝茶, 淡淡地对他笑道, “兄台是在找我吧,在下李安然。”
柳无痕几乎喷了茶,手里的茶盏滑下去被李安然接住。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安然, 半天说不出话。
李安然笑了,静静地看了眼炫美的天空, 说道, “明天会是好天气。”
柳无痕有些木讷地望了望天, 重复道,“是, 明天是好天气。”
李安然笑得很干净,在他苍老外表的衬映下,他笑得温和得几乎有几分慈祥。柳无痕怎么想怎么荒谬,一个寻找李安然的人,竟然是被李安然找到, 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只是感慨道, “都说李安然好姿仪, 而今阁下一副苍老的样子, 残疾,可还是好姿仪。”
李安然道, “兄台过奖了,在下从来没见过兄台这样的追踪高手,请否请教尊姓大名。”
柳无痕道,“在下惭愧,无名者柳无痕。”
李安然笑道,“无名者才应该做追踪,我要是露出我的本来面目,怕是不出一天就成阁下落网之鱼了。”
柳无痕忍不住就笑了。
李安然呷了口茶,望了眼路旁的小野菊,轻轻地赶走靠近的苍蝇。柳无痕很好奇,忍不住道,“敢问,阁下你发现我多久了?你怎么发现就是我?”
难道他隐藏的不好吗?天下人没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是追踪高手,李安然怎么发现的?柳无痕对这件事有点耿耿于怀。
李安然道,“我从暗道出来其实活动范围就那么大,自然很容易发现阁下。像阁下这样的追踪高手,不是来找我的,还会是来找谁。”
柳无痕猛地喝干一口茶,仰天叹气。
身外是世外桃源般恬淡宁静的田园夕阳。村口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槐,洒下一片浓荫,传来晚归的鸟“唧”地一声叫。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这样的傍晚,让李安然很容易想起童年,想起那个贫瘠宁静的小山村,想起严厉又慈爱的孟伯伯。
孟伯伯常常在傍晚的时候,在园子里煮他的老茶。
李安然清清静静地喝茶,但是其实李若萱很紧张。
哥哥说要杀了这个人,可是哥哥突然和老朋友一样,和那位追踪高手喝起茶来。
李若萱不知道那个人除了追踪,武功厉害不厉害,总而言之她很害怕,因为哥哥说,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大杀戮。
哥哥和自己说话,总是很轻松随意,但她也可以感知,哥哥的决定,很沉重。
柳无痕看到了李若萱的焦灼。他当然也明白。李安然肯主动来到自己身边,这就说明,李安然必须要他死,否则,和李安然有了近距离的接近后,李安然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到。
只是,杀了自己,也是需要本事的。他不怀疑李安然现在有这样的本事,因为无需内力,李安然手里的黑盒子,对准了自己。
柳无痕很清晰地知道,那黑盒子就是李安然要杀掉他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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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痕静静地喝茶,对着李安然笑。他对李安然道,“我只是喜欢研究追踪术,对我来说,这一生毫无乐趣,除了追踪术。”
李安然笑,哦了一声。
柳无痕道,“我追踪你,只是因为你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五师兄这么难过,我从来想不到,他也会被人弄得半死不活。”
李安然喝茶不语。柳无痕道,“我找了你这么久,真的时时刻刻都想能见到你,问问你,为什么你掩藏得那么好,还以为见到你是我自己千辛万苦的结果,不想是,你发现了我。”
李安然在听。柳无痕苦笑道,“死并不可怕,尤其是死在你李安然的手里,我只是不明白,茫茫人海我们相互交错,为什么你发现我而我没有发现你,你一定要告诉你,否则我死不瞑目。”
李安然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说道,“我们第一次相遇,在我出暗道的第十天,中午,你从街头过,我在街边客栈的房间里看到了你,你目不斜视,看似平常,却将身边的一切纳入眼底。我就知道你是追踪高手,是在找我的。我发现你并不是因为我比你多高明,只是上苍给了我一个好机会,我可以看到你,你却看不到我,如此而已。”
柳无痕突然深深失落,喃喃道,“只是因为上苍没有给我机会吗?如此而已吗,真是就如此而已吗?”
李安然道,“如此而已。”
柳无痕道,“不!你看到了我,认出我是追踪高手,即便你隐藏在房间里,我也应该有所察觉……”
李安然道,“你在街上走,有意无意看你的人很多,我离你距离远,你是很难察觉的。”
柳无痕苦笑道,“我柳无痕一生刻苦钻研追踪术,不闻名于江湖,未舒展过怀抱,孜孜以求,从来不敢懈怠。自认追踪术天下第一,而今败于你手,而你,虽然名动江湖,却从来不以追踪术闻名,我败,虽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服气。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安然道,“杀你,只是为了你不再追踪我,今日你我一接近,我日后若想掩藏,就再也难逃你手,所以柳兄,得罪了!”
李安然扣动黑盒子,李若萱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柳无痕的身体一震,盯着李安然,嘴角缓缓地扯动,竟然是笑了。
他笑着叹了口气,说道,“谁能知道呢,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人生真的是奇妙啊,哈哈。”
他伏在桌子上。李安然对身后的李若萱道,“我们走。”
暮色苍苍凉凉,李若萱有一刹那的迟疑,问道,“哥哥,往哪儿走?”
李安然道,“去镇上。我们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饭馆。”
李若萱道,“为什么?”
李安然笑道,“我们从暗道里带出那么多银子,总得花一花啊!”
李若萱道,“不会是,我们很快就要死了,你要在死前犒劳一下我,哄哄我吧。”
李安然道,“你个乌鸦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谁说我们一定死了?就算是,我们穿得漂漂亮亮,吃得酒足饭饱去死,总比脏兮兮在这荒野村落里被杀强百倍吧。”
李若萱推着李安然快步走。忍不住回头看暮色中的村落。他们在这村落里住了七天了,可能是出于对即将到来危险的恐惧,李若萱突然很留恋,村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生活。
甩出一张银票,李安然竟然买下了整家客栈。掌柜的看着直瞪眼,五千两银子,乖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李安然沐浴更衣,他出来时,竟然是毫无隐藏,露出的是他原原本本的真容。
他依然很帅,依然穿着一身白衣。他头发梳得很整齐,坐在轮椅上,微笑。
李若萱也恢复了旧时打扮,身上那套石绿色的裙子,是李安然为她挑的,她当时不是很喜欢,可是李安然执意要买,不想回来一穿上,竟然煞是好看!
他们真的如李安然所说的,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穿最漂亮的衣服,但是李若萱一点也不开心,她觉得自己随时会丧命。
中午刚过,在李安然的房里,李若萱昏沉沉欲睡,李安然侧耳倾听,轻声唤若萱。
李若萱一个激灵起来,紧张兮兮地盯着哥哥,问道,“来了吗?”
李安然道,“来了。你记住了,待会儿不用你动手,你机灵点,照顾好自己就好,所有人让我来。”
李若萱忐忑紧张地点点头,她也侧耳倾听,可是什么也听不出来。
等到她有所察觉,李安然已经启动黑雷(那个黑盒子),射杀了刚欲闯进窗户的两名杀手,李若萱惊魂未定,李安然又射杀了两个欲破门而入的杀手!
有一瞬间的稍歇。按照预计,李安然应该是受了极重的伤,他不可能再驱动内力打出这么厉害的暗器!
受了伤的猛虎也是猛虎,因此有一段时间,外面人投鼠忌器,不敢冲进来。
李安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李若萱甚是紧张地在一旁看,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
李安然递给她一副帕子,笑道,“瞧你吓的,我们如今这样子,就不能再害怕了,人死了脖子上碗大的疤,越害怕死得越快。”
李若萱胡乱地擦了擦汗。外面的人不信邪,又是一批冲了过来。
李安然启动机关,人未进屋,先死。
李若萱惶惶然看着李安然手里的黑雷,内心惊诧道,“这东西这么厉害,怪不得哥哥胸有成竹的样子!”
李安然现身了。首先派去诛杀的十三名杀手,死于暗器。
面具人看着被运回的柳无痕的尸体。他很是悲怆。
连六师弟也死了。他这辈子可是只爱追踪术,不参与任何争夺啊!
刚刚结束和楚狂的一场恶仗。李安然出现得很是时候,这边诛杀楚狂,那边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和楚狂的一仗已经不可避免,他分身乏术,派出了剩下的十三名杀手诛杀李安然,结果,全部都死了。
他预料得应该不会错,李安然重伤之人,他的威胁性和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苏笑有一点心存侥幸,或许,十三名杀手,杀一个重伤的李安然,也差不多。
可不想是,结果如此惨重。
十三人死,还是死于暗器。
难道他李安然还有那么好的内力,可以那么准确地打暗器吗?
面具人这样想着,看着柳无痕的尸体,身体一倾喷出一口血来!
他身体的毒。呵呵,他和李安然就是一对冤家,各自被对方毒得半死不活!
李安然啊,我出手,你接招。但做人要谦虚,你一个人总不能比我请出的各个领域的顶尖高手都要高明吧?
李安然总有弱点,虽然他事事追求完美,可是他总有弱点,是人,就有弱点。
他的第一个弱点是楚雨燕。他的第二个弱点呢?
第二个弱点是什么?
面具人仰天,叹息着想。
李安然很适意地靠在椅子上,喝李若萱为他端来的药。
多亏了这丫头,她在暗道里解了他试情的毒。只是他二十年来和毒打交道,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他的身体本身就有各种毒素存在,中了试情以后,和原来的毒素相冲撞,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毒,他们解也解不开。最后只好用内力把毒逼到两条腿上,暂时压制住。
李安然端着药对李若萱笑,李若萱奇怪道,“哥哥你喝药不苦吗?为什么还是一副那么开心的样子?”
李安然道,“有药喝当然不苦,以后喝不到药了,才叫苦。”
李若萱默然低下头,李安然望着她笑道,“你又内疚了,我说了你做得很好,哥哥的腿跟你没关系,你放心,我早晚会把毒解掉,或者排出体外去,那时候,我就可以站起来了。”
李若萱道,“都怪我没用,内力低微,不能帮你。”
李安然道,“傻丫头,你救了哥哥的命,还说不帮我。”
李若萱道,“你若是多些时间静养就好了,那个面具人真坏,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我们!”
李安然道,“敌手之间,就是不能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如果这时我们不出现,你四哥他们就可能全军覆没了,他腾出手再全心对付我们,我们同样还是没机会。”
李若萱道,“你若是恢复了内力,解了毒,就再也不用怕他们了!”
李安然道,“傻丫头,那样不可以。我藏起来去恢复内力,去解毒,就等于眼睁睁看着你四哥他们那么多人去死,想来,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在能相救的时候出手,远远好过人死了去报仇。”
李若萱默然。她很惭愧。四哥,他曾经是自己深深爱慕的人,怎么才不到三个月,却突然觉得那么遥远,远得好像是前尘往事。
想来有几分悲凉。有多少次,她都不敢想。原来的日子,有嫂嫂,有晓莲,有四哥的日子,那曾经是多么欢笑开心的日子啊,自己原来不爱学习,吵着说闷,很无聊,其实那时,是多么幸福啊!
多幸福啊,哥哥虽然偶尔严厉,可是一直是像宝贝一样宠着自己的。尤其是,那时候哥哥很健康,和嫂嫂结了婚,恩恩爱爱做夫妻,过着像神仙一般的日子。
神仙一般的日子,神仙一般的嫂嫂,都永远,再也不能回来了。
李若萱刹那感怀,悲伤得落下泪来。李安然柔声问她,“怎么了?”
她于是扑在哥哥怀里,她平时不敢哭,她装傻,她怕哥哥伤心。她知道,哥哥其实比她伤心,只是他不愿意在自己面前伤心而已。
她不敢提嫂嫂,不敢过多地看小孩子。可是哥哥看,街上有谁家女人抱着孩子,哥哥都会多看一眼。
他本来是一个幸福的男人。有恩爱的妻子,有即将出世的孩子。她知道,哥哥是一个认真的人,他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爱。一个男人认真地爱自己的家,认真地爱自己的老婆孩子,所有的爱都像是生了根,在他的心里茁壮地长,开了花,结了果,然后被人斩断花果,连根拔起!
哥哥会痛,他一定痛不欲生,所以他宁愿和嫂嫂一起死去。可是他没死,他没死,在自己面前恢复如初,该说话说话,该笑就笑。他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中了毒,失去了行动的自如,他怎么可能不伤心呢?
李若萱很恐惧,对未来的恐惧。曾经有一刻,她非常自私,她希望哥哥躲起来,慢慢恢复内力,逼出毒去,他有机会喘息,他站起来,还是原来那个天下无敌的李安然。
她忘了四哥了,忘了晓莲了,甚至她自我欺骗,他们那么多人总会有办法,她只想让她的哥哥躲起来,她只想保护她的哥哥!
可是哥哥说,不可以。他没有责骂她,只是说,不可以。他说,我们不可以那么做,他说,在能相救的时候出手,远远好过人死了去报仇。
李若萱伏在哥哥怀里大哭。她错了。原来她仰仗哥哥,要哥哥疼爱她,保护她。她会怕他,会以哥哥为自豪。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发现自己如此懦弱渺小,她需要仰视哥哥。
原来她以为自己很讲义气。其实那不是讲义气,那只是自己逞强胡闹。哥哥的为人,才真正叫讲义气。
李若萱伏在哥哥怀里哭,李安然先是温柔抚慰,但很快在她耳边道,“来客人了,别哭了,让人家笑话。”
李若萱一下子紧张起来,来客人了,谁来了?谁来杀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