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悄悄地落。
天,有些灰蒙蒙。
小船似惊鸿一般,快而稳定地掠过水麪,两岸,羣山高耸,峻岭飞走!
舱内,鱼汤浮起的氤氲淡淡地萦着,使得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暖意——
简随云不语,静静而为、浅浅而酌,意态随心,无半分不自在。那男子笑嘻嘻,一只手向扣在中间大盘上的器皿伸去——
“简,这一道是洛阳最卖好的名菜,凡到洛阳者,几乎都会点这一道。”他的手已将器皿取开,盘中之物立现——
那,也是一条鱼!
与刚刚那两条完全不一样的鱼!
鱼首,似雄盼千湖!鱼尾,则摆动如龙!
整条鱼昂首阔尾,乍一看,似要蓄势跃起,跳出盘外!
“这就是鲤鱼跃龙门——”男子眨眨眼。
盘中鱼造型优美,生气十足,如果不是被烧成了红色,旁边撒有玉兰片、香菇等物,猛然现出时只以为是活的一般,而盘前有“青山”垄起,状如门阙,逼真得真似鱼跃龙门!
“鱼过龙门便成龙,走过洛阳的读书人,哪怕穷得要用腰带勒紧了肚子,也会点上这么一道,简,洛阳美食中,三道名菜都是用鱼材做成,其中两道必得以黄河鲤鱼才能做出那种滋味,黄河鲤鱼中又属这中州(河南省)境内的最为鲜嫩,呵呵,昨夜便顺手捞了几条来——”
他乐悠悠说着,用净筷夹了肉质最丰嫩的一筷到简随云面前的骨盘中,一双眼闪呀闪,将弄来活鱼的过程一语带过。
简随云唇边浮笑,浅尝——
“怎样?”
“极——佳——”
“喔?”男子歪着脑袋,“阿简,实话对你讲,这洛阳的做法是我前些日子溜到洛阳城的名馆‘拾翠楼’的后厨,倚在屋梁上从大师傅们那里学来的,原是想饱自己的口腹,没曾料,突然遇到了你——”
他的眼神极亮,话语中,已自觉自发地把简随云称为“阿简”,亲热得就差整个人贴了上去,但他的神情间还是那样快活,似乎并不认为这样称呼有什么不妥。
“阿简,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这天下的美食,九洲的风景,自然是要与你这样的人分享才有乐趣,鲁、川、苏、粤、闽、浙、湘、徽八大菜系,我皆有涉猎,每到一处,都会学来当地特色美食的做法,给自个儿做顿尝尝,这不知不觉竟将天下美食学了个七七八八,也常自己改良一番,也日后遇山上山、遇海下海,取材就用,定让你也试试这世界的万物在我手中变化的味道——”
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杯清水,又将原本置于唐盈位置上的空筷向简随云递去,再点了点红艳明眼的长寿鱼,“同样的鱼,不同的做法,你再尝尝这一味——”
简随云淡然以对,从容依旧,对他的称谓并不在意。缓缓用清水漱口,再用那新筷夹食另一道主菜——
真正的美食,是要用品的,尤其要区分个中精华与好坏时,只有口中无其它异味,筷上洁净,才不影响其味觉的判断。那男子显然是想让她能更加准确的辨出两道鱼味的不同处,才递净筷与清水。
待长寿鱼在简随云的口中回味过,她微微一笑,“极有特色——”
声音仍是不急不徐,眼中轻云淡淡。
“洛阳的做法,便有洛阳的特色——”男子举起了碗,“唐姑娘走得不巧,这会儿恐怕是空着肚子上路的。”
“你,早已知她是谁——”简随云似笑非笑。
“一眼能断出云海常酒中的无色无味的奇毒,不是唐门人,还会是谁?美酒当前,不谈其它,兰陵酒在李白老儿的口中是赞不绝口,今日与你尝尝,它是怎样个美法——”
琥珀色的酒液,盛在细腻温润的玉碗中时,有其它酒器难以比及的美感!轻轻摇曳中,就像一汪琉璃湖,更似情人的眼波。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酒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李老儿既然这么说,我便特意寻了三只玉碗来,看来,这酒果然与玉碗最为相配。”
他举起碗,左颊旁的酒窝一闪一闪。
简随云淡淡一笑,同样举起——
一碗尽,那男子又眨眨眼,为她再斟满,“卖酒的对我说,兰陵酒能养血补肾、益寿强身,连《本草纲目》中都提起过,那就多饮几碗。”
简随云青袖卷舒间,又缓缓饮下——
兰陵酒醇厚可口,回味悠长,她曾饮过关外烈酒,数碗不醉,这两碗自然不在话下,面色丝毫不改。
“这壶太小了,到一边去——”男子大手一挥,将酒壶抛开,掀开舱内一角的帆布,提出一只坛子来。
而那帆布下,竟然摆着十数只一模一样的坛子!每个坛口都被泥封着,他提出其中一只,单手一拍,泥封散开,酒香传出——
很浓的酒香,那些坛中都是酒!每一坛至少能盛十斤左右!
如果唐盈走前看到这场面,恐会脸都会变绿了。
“游赏风光,有美食,美酒,却也少了几分情趣,稍嫌沉闷了些,不如来只小曲助兴如何?”
“随意——”简随云酒在唇间,眉眼低垂。
“好,要的就是随意二字!”他又呵呵一笑,眼睛调于舱蓬外——
“船家,会唱曲吗?”
“小哥,老朽年青的时候也吼过两嗓子,只是这老了,不中用了,而且咱这中州的渔家不似那扬州人,个个会哼那么两曲,对不住了,看小哥好兴致,不如小哥来两曲如何?”老翁在舱外哈哈笑着,显出渔家人的直率,在雨中平添几分狂放。
男子又摸了摸下巴,“这个主意不错,听别人唱总不如自己来唱,想听哪段就来哪段……”
他的眼一转,略一扫视舱内,牙齿齐露,从角落中翻出一块看起来乌黑的片状东西,又将那只原本盛着花生米的碟子清出,倒扣——
轻轻一敲,脆声立现,那片状东西是铁器。他侧耳听了听,又试着敲击几声,每次落下的位置不同,有时在碟子中央,有时在边缘,稍顷,他看着简随云,眼睛又眨了眨,朗声而唱——
“放歌弹长剑——”
一句!
仅仅一句!
他只唱了一句,突然收了声音,但这一句,已显出他的音质是少有的音质,极赋天籁之音的底蕴,干净而略带磁性,富有韵味!但这一停止,就似上古的美琴断了弦,让人耳边萦绕不断,心中遗憾。
舱外的老翁传进话来,“小哥,怎么停了?”
“他人都是弹剑而歌,我这厢却是击盘而唱,有些寒碜了——”他话是这么说,笑中可没半点寒碜的味道。
“那有什么要紧?击盘,也是应时应景,小哥快唱吧——”老翁哈哈一笑,催促起来。
男子也笑,笑容似风一般穿透雨幕,将这烟雨的水面划出快活的轻浪。
“放歌弹长剑,笑看花开又花谢——
翩过百峦,兰榭凝烟——
我与我的人儿——
共游云水间——
……”
唱至此处,他手中铁器“叮当”一番,似曲乐的过门,一双眼流光旋转,似乎醉了,又似乎未醉,却有繁星难有的亮泽。
“他人欲作苍鹰睨天——
一生不甘等闲——
我且看青山野鹭,听松风自在——
醉桨泛舟,寄身画船——
管他山高水落,风云突变——
只当往事越千年——
袖手何妨闲处看,青山白浪,万重千叠——
此般风味无边——
……”
静静的湖面,细雨的网中,他长发未束,青衣散漫,唱罢,提坛仰首,将一坛酒尽数灌入——
酒滴便顺着他的脖颈似清露一般缓缓滑下,他咧着嘴笑,笑得无声,眼中却似有声。
舱外老人划着桨,也在笑,风霜遍布的脸上是惯看风浪的沉着,眼里则有一片幽幽的神采——
“噫——
朗哩个朗——
山对山来,崖对崖——
蜜蜂采花深山来——
哥哥只为妹妹来——
噫——
朗哩个朗——
山对山来,崖对崖——
小河隔着过不来——
哥抬石头妹兜土——
花桥造起走过来——
朗哩个朗,朗哩个朗……
哥哥只为妹妹来——
妹妹来——
……”。
船舱中,突然,又传出一曲山歌!
与前面的曲调完全相反,动感极强,就似一个少年郎在与山里的妹子对歌,老翁听后,脸上怔了怔,接着,划桨的双臂竟然随着那歌声有节奏地动着,完全打破了原先的规律,似乎陷入了歌声中,划得也格外轻快起来——
一大雅,一大俗,两种曲子由同一个人唱出来,味道完全不同。
前者舒散如风,后者充满异族的气息,两岸青山似也受了感染,在水中笑着——
一艘小船便盛了酒香、鱼香与曲香,飞在浩淼波面,向水天一色中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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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浪底多岛、多湖!
他们一路行船,途中也会下船赏那“始祖山”的伟岸挺拔、“双龙峡谷”的奇险峻怪、“峪里峡谷”的壮观旖旎、“龙潭峡谷”“一线天”的奇妙……
老翁总在船上候着,笑呵呵看着他们离去,再笑呵呵地等着他们重新上船——
简随云则一路不语,除了饮食,便是漫游山间。她随心而为,并不在意身旁始终跟着个人,步履翩然间,仍是那个她。
身旁的那位则快活自在,也不多言,提着只酒坛,边歌边饮,不时哼着各种曲子,应时而变。
他们都没有撑伞,于是,在那突岩怪石、乱山攒拥、流水铿然中,便有一对身形颀长的身影在时隐时现,或现于崖顶,或现于半山湖边,或隐于密林幽丛中……
时间,便在山水风光中滑过——
雨,也渐渐停止——
傍晚时分,空山新雨后!
他们身在一处半岛中,看高山仰止、流云飞瀑、珠露莹碧,崖壁欹斜!山上有座六角亭,虬首昂然。而他们立于山的最高处,临崖远眺——
“阿简,天色已晚。”
雨收后,天空碧蓝,水色清明,远处波平如镜。红日似被雨洗过一般,红得秀气、透彻,已渐渐落入水天一线中——
简随云始终半含微笑,长发舞于风中,面容淡如远山之云。似乎在扬万千思绪于苍穹中,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过,听了男子的话,旋身,开始下山——
男子笑眯眯跟上——
峰之极,崖之最,常人难及!他们的身形似飞一般,不急不快地从山峦之顶掠下,如果这时有人看到,定会以为自己误闯了仙山,看到了仙踪。而这样的天气,普通的人多不出现,山间,便只有他们二人。
当下到半山,有了石阶,于是拾阶缓步而下,出山到了宽阔的沙洲边,行至他们下船之处——
水边空阔,杳无人踪,哪里还有渔船踪影?
那个在一路上多次都在笑呵呵地等着他们的船家,竟然连同船一起消失了!
空荡荡,有十数只酒坛,被排在岸边!
映着落日倾映的瑟瑟波面——
(注:此处山歌中的“崖”要念作“挨”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