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
王朝的更替、世事的变迁,它已不再是一国之都,但它在历史长河中许久以来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所沉淀的积蕴致使它的繁华没有没落!
而它,依然是整个华夏的交通枢纽中心!
四通八达的驰道驿路联成网一般,直如箭矢,无远不达!大运河上,舳舻相接,帆影联翩!可谓水路、旱路皆通,东达于海,西至关陇,南下苏杭,北朔幽燕!交通之便利,其它城池难以企及!
交通便利,便是商业便利!商业便利,便维持了它的繁荣鼎盛!
一入城,满目皆是车水马龙,人潮熙涌,加以“丝绸之路”以它为东端起点,人流中便不时穿插着骆驼与宛马,以及形形色色的异域商人。而街道两旁,房屋鳞次栉比,商铺林立……
再看那些建筑,大块青石砌就,气势磅礴,彷佛重现隋唐时期的气宇风华。丝毫不比现今帝王脚下的京都差。
唐盈与简随云一路入城的过程中,一路引起无数人的注视——
即使这里金发碧眼、红发赤眸的异国人不在少数,她们只是黑发黑眸的本土人,但简随云步履间的清风拂云、飘洒写意,还是让那些人驻足、观望、回头、凝眸……
她非天香国色,但她的意态,已能让人在芸芸众生中一眼望到她!
越繁华、越人烟稠密的地方,也越是红尘碌碌难有清静所在之地,生活在这种地方的人,在突然看到了这样明净的人出现时,格外地目不转睛起来。竟比那山野村夫,或者是小城镇的人,更加的失态!
唐盈感受着周围的目光,望着身边比自己高出几分的简随云,不得不承认,即使自己脱了人皮面具,露出本来的倾城之容,也绝无法在这里引去旁人的注意,更无法掩过简随云淡然间的气度风韵。
这里的人,看多了浊世佳人、翩翩公子,什么样的美貌没有见过?却唯独不曾见过清明淡雅到如此境界的人。
原来,见识越广,离明净也越远了,所欣赏的事物便也越加的反道而驰。
“姑娘,我们就去那家店,如何?”唐盈问身边人。
鼎沸的人流中,两旁的商楼都建在石阶上,高出街道许多,她指着一家金檐高挑的酒楼,门匾上龙飞凤舞着四个大字——
“逢春酒楼”!
大地方的气派果然不一般,连牌匾上的字体也颇有火候,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简随云略一点头,脚下向那家酒楼而去。
唐盈跟上——
世上最奇怪的是,莫过于应该发生的事,却没有发生!
这一路之上,非常平静。
平静得超乎想像!
“墨柳山庄”被灭门一事,应该像劈天的轰雷,炸响整个江湖!会引起无数的猜测,甚至会引起某种程度上的人心惶惶。
只因“墨柳山庄”是天下名庄,论实力,论人脉,不输于任何一个有气候的门派,却在一夕间被杀了个鸡犬不留,任谁听到,都觉得是难以置信的。
而在紫雁山夺宝一战后,众多门派都受到重创,听到这消息无疑会是雪上加霜,会猜测到底是什么人能有那个本事?而那幕后之人,无疑是多年来都少见的势力,是十分可怖的!
但现在,又是几日过去了,却没有任何关于此事的传闻!
唐盈暗中惊讶!
莫非是官府在最后处理了此事,将事态压了下去?
“墨柳山庄”本有无数门客,在平日里,不可能在十余日中还没有人去登门造访,或许是紫雁山之事让那些人也都避回了自家整顿力量,所以,原本是宾客盈门便变得门可罗雀,才致使这些日子中,无人知晓那庄上已无一个活口之事?
甩甩头,暂不去多想,洛阳是繁华之地,她从未来过,今日要好好见识一番。
正前进中,有几匹宛马被人牵着从旁边挤过,路人为避让马匹,便不免与她们碰撞在一起。
但很快,马过后就疏通了路面。她又看到了简随云,而简随云正回过头,望着她,微微笑——
人羣之中,那一笑,似在红尘外,又在红尘中。
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就像模糊的过往烟云,而云中只能望得到那张明净的面孔!
“你,于店内等我——”
唐盈怔住,简随云说什么?
此时,她们几乎已走到了“逢春酒楼”的高台前,简随云却折过了身子,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姑娘……”她小声地唤,简随云已经错过她的身边。
“稍后就回——”简随云留下一语,渐入人羣中。
突来的变化让唐盈有些无所适从,但她没有跟上去。
简随云让她等,那她就等!
望着那道背影——
简随云原有的青袍早已不能再穿,路上便寻了家成衣店,为她重裁了衣裳。
仍是淡淡的青色,仍是没有腰带束身,也是普通的棉布质地,但无论再普通的衣物,穿在她身上就像变成了云之裳、风之衣。
而简随云要去哪里?为何刚刚还欲进酒楼,现在却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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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一座破旧祠堂内——
有一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翻捡着面前一个包裹里的几样东西。
他左手执着一样挂饰,小巧玲珑,腥红醒目。
而他的眼,却是看着地面蓝布上的其它几样东西,一脸的迟疑不定。
那些,是几块怎么看怎么古怪的东西!有的是黑漆漆的铁片,有的是碧莹莹的玉雕,有的则是褪了颜色的木牌,还有的,是一枚粗大的斑指,像是某种名贵的琥珀磨制……
但看着它们的人眼里却是波澜起伏,双目越睁越大,舌头也一点点地伸了出来,目瞪口呆!
“这些,莫非是……”
一阵清风淡淡拂在身边,这个人仍无所觉。
“你,应该已看够。”
一道飘然别致的声音含着香气萦来——
什么人在说话?
地上之人终于有了反应,身子一弹,如电话闪一般弹到了丈余外,落在了那张供奉祖先牌位的桌前,戒备地打量着突然出现之人。
来人,青衣淡淡,舒缓从容,周身似有清风拂云,就立在他刚刚坐着的旁边,不知已立了多久!
“是你?!”他的脸上是惊了又惊。
简随云似笑非笑,看着这个受惊之人。
此人面目端正,颇有些俊秀,只是偏瘦了一些,身子显得轻飘飘无力。
但他刚刚那一闪身间的动作,却是江湖上罕见的轻功身法。
“你,怎么找到了这里?”那个人似乎在迅速地冷静下来,盯着简随云的上上下下,眼里是一重重的疑窦。
此处是一座年久失修,早没了烟火的破旧祠堂,位于城南最不起眼的一条死巷中,十分隐蔽。
莫非此人是跟在他后面进来的?
简随云没有回话,微微低头,一只手凌空探去——
就见地上蓝布上的那几样东西就像被什么托着一般,一个个飘浮而起,缓缓地落到了她的手中,而她的眼,又望向桌前之人的左手。
看着简随云隔空取物就像摘颗白菜似的轻松写意,那个人的身子震了震,提起了左手里的那样东西,晃了晃——
“这个,也是你的?”
“你,似乎忘了你从何处取去——”简随云似笑非笑。
那个人的喉间滚动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东西是自己从哪里得来的。
刚刚街上人流密集,他是顺手牵羊,从这个人身上取过来的。但是,他一味被称为“鬼魅无影”的手法竟然在今天被这个看起来弱质翩翩的少年人发现了?!
“如果我没有看走眼,这是一块鸡血石!还是一块举世难得的天然鸡血石!”
那人的眼里变得灼亮,一瞬不瞬地盯着简随云,似乎在辩察着她每一个幼小的表情变化。
简随云微微一笑。
那的确是块鸡血石,呈天然的心型,并缀着一段翠玉色的细绳,在那个人的手里晃动着,似一颗鲜红的心在看着她——
“它真是你的东西?”桌旁之人眼里短暂的恍惚后,是精光万道。
“我,该走了——”简随云淡淡地语,淡淡地举步——
“等等!”桌前之人向后退了退,将鸡血石缩在了身后,“你先莫靠近,在下有话要说!”
见简随云停了脚步,那人又看看被简随云收回的几样古怪东西,再看看自己提着的挂饰,突然开始笑。
“嘿嘿,在下是个贼,从出道的那一天起,就被江湖人称为‘天下第一贼’!”
一语惊人!
他的笑很奇怪,双眼也滴溜溜地转着,似乎想将简随云从头到脚的所有部分都刻到脑子里去。
即使他原本看起来再不像个贼,这个时候也有九分贼模样了。
“我李空空偷遍天下,摘过皇帝老儿的冠上明珠,取过权相府上的九龙宝壶,喝过华山派密藏的百年竹叶青,也吃过九竹道人炉里的大还丸,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但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在这里偷到这样东西!”
那张脸上有种兴奋,彷佛是发现了什么天机一般,让他全身的细胞中都有种无法言喻的激动。而那激动要比刚刚盯着那几样古怪的东西时更为强烈。
简随云仍是淡淡地笑,淡淡地看着他——
这个人有些笑不出了。
在简随云的眼神中,他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也许根本就算不上是他偷到的,更像是对方在当时根本就没有想阻止他的意思,才让他得了手!
“如果这物件果真是你的,想拿回去,可以!不过,却有个条件!”李空空脑子一转,又嘿嘿一笑。
见简随云不语,他动了动身子,脚下似踩着棉花一般软而无声,但就是这样一双脚,却被江湖人称为“天下第一腿”!
因为,这双腿练出了许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好轻功!
“李空空”三个字,在江湖上除了意味着“天下第一贼”外,更意味着,他的轻功是目前江湖中最高妙的!
即使是少林主持、武当掌门来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贼在轻功方面的造诣是近七十年来武林中的第一!
但他们也会惊讶,这个出了名的贼怎么会在大街上就偷起了东西?
“如果,你今天就在这里,能于我李空空的眼皮下把这样东西再偷回去,它便又是你的了,否则,贼不走空,其它东西你已收了回去,在下总得留样东西作纪念!”
他做贼,从来没有出手落空的记录,而行有行规,没有当贼的愿意把东西就这样让别人讨回去的。
即使是这件饰物的主人,也不能坏了他的规矩!
而此人是否真的深藏不露?
他定要试一试!绝不愿就这样翻了船。
简随云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动。
“你莫非是不想要回这件东西了?好,那我就毁了它,让希望看它的人再也看不到这件宝贝!”李空空将那块鸡血石捏在了手心,大有一掌捏碎它的架势。
简随云仍是不为所动,眼里似笑非笑。
“好!好!算我服了你,就是你叫我弄碎它,我也下不了手,这可是个真正的宝贝!这样吧,你就顾及顾及我的面子,今日就从我身上用你的技巧重将此物弄过去,让它怎么来,怎么走,也好让我给那班贼徒贼孙一些交代如何?”
李空空又看了看简随云手中那些怪东西,无奈地央求着,并且把那只挂饰系在了腰间。
看来,他十分不想与简随云来硬的,而且,他似乎对手中饰物的主人有另一种不愿冒犯的成分在里面?
“随你——”简随云淡淡回答。
“那咱可说好了,你得是用巧技取走的才成,明抢的不算!”李空空连忙发出警告。
他可没忘了,面前这个人一路在他身后跟来却让他毫无所觉,刚刚又立在他旁边两尺左右都是悄无声息的。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手中的那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让他心里突突地跳,有一种兴奋的激流从脚底板直往脑上冲,太刺激了!
他是个贼,却是个极喜欢寻求刺激的贼!从来只去常人去不得的地方,极少在街上出手。
但今日他却一反常态,是因在茫茫人羣中,他一眼就看到了简随云。看到的一刹那,不知怎的,心中一动,临时就来了兴致,想看看这样一个人身上到底会装着什么?
仅仅是一些好奇,却万万没料到竟发现了一些绝不曾想过会见到的东西!
而他的眼,很毒!能辩出天下所有奇珍异宝的来路,这是他作为一个上等贼的看家本领!那些东西他即使没见过,却听闻过!
以他的眼光来看,那些东西都是真的!没有仿照的可能性!
简随云此时已举步向前——
带着淡淡的笑。
李空空瞪起了眼,一时有些不知应怎么防备了。他以为简随云会用快速移动的方法迷惑他的视线,好趁隙从他身上取走挂饰。
没想到,简随云竟然似风中卷着的花瓣,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向他一步步而来——
每一步都是飘然,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
他从来没过这种感觉,一种更加刺激的兴奋让他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在简随云离她只有六尺距离时,身形一闪——
好一个快影无形!
刹那间,他便闪到了祠堂的另一个角落,就好像他本来就在那里一般!
简随云没有改变方向,仍是似笑非笑,只有一双眼缓缓扫过去——
李空空的额上忽然沁出些微微的汗迹,眼前之人的那双云淡风轻的眼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已无所遁形。
彷佛自己再怎么躲,也不可能逃过那双眼的笼罩!
他又嘿嘿一笑,掩过心底的感觉,换了个姿势,将腰间的鸡血石用一只手肘捣住,紧紧注意着简随云的每一个动作,也防备着简随云的凌空抓取——
而他看到这个青衣人在此时扬起了一只袍袖,身子缓缓地旋转,就像在浮动一片云彩——
依旧的悠然缓慢,慢得让他能看清每一个细节,似在盯着一株花在他的眼前一片片地绽开——。
他突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就这么立着不动了,要瞧瞧简随云以这么慢的动作怎么取走他的身上物?
于是,简随云在转过方向后又一点点地靠近他,一直扬动着袍袖——
写意如花。
李空空也一点点地分析着她的动作,想看出什么眉目来。
当简随云只离他有三尺时,不再前进,而是折向了另一个方向。
李空空有些意外,见简随云似笑非笑间,那张面孔像是不染尘间事,似乎离他离得很远。而那青衣的身子的确是错过了他的右边,向他的后面而去。
他立刻跟着回身,避免将后背交给对方,没有比一直用眼睛盯着对方来得更加安全的。但此时,简随云却留给了他后背,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心中诧异,李空空下意识地低头张望,见那挂坠还在自己腰间,于是呶呶嘴,“怎么,就这样结束了?”
话未落,他感觉腰间一凉,紧接着是下身都在凉,吃了一惊,再低头看,自己的腰带竟然断了,整条外裤都在往下滑。
出于本能,立刻双手去提腰带,却发现那只带子裂成了八段,无法再用,“等等!等等!你可千万别转过来!”
即使他觉得简随云是个男子,也不愿让其看到他现在尴尬狼狈的模样。正想着怎么样才能再找到一截东西替代腰带时,一缕风当面拂来,抬眼间他发现那是一条蓝色布条。心念一转,这布条正好在此时能派上用场,于是,立刻接住去束好长裤。
而接手的同时,他仍然小心护着手中物。
简随云并没有打算转过身,飘来一语,“你,输了——”
然后,她向祠堂外走去。
李空空愕然,此言何意?手忙脚乱中再打开手心,哪里还有那件挂饰?于是明白了刚刚对方将地上蓝布在瞬间分成长条时,竟然来了个偷梁换柱。
腰带断裂的瞬间,那块鸡血石便往地上坠去,但他已小心地接住,并且捏在了手中,可在系长带的瞬间,手指难免会翻动,而手中之物竟然就这么没了?
不可思议!
比挂在腰上被弄去,还让他无法相信!
他并未看到对方是怎么弄过去的,甚至手里的触感都还没有完全的转变过来!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
眼看简随云已出祠堂外,他扬声大喊:“喂,走之前,能不能留下你的名号?”
简随云未停步,也似未听到他的问话,在风中携淡香而去——
“哟?不回答?”李空空的眼珠子又一转,“走吧!走吧!李空空向来不欠别人的,今日你替我保全了几分面子,改日我少不得要还给你。”
祠堂内似乎在简随云离去的瞬间,就恢复了先前破败不堪的陈旧气息。而他摇着头大摇大摆地走到供桌前,一屁股坐了上去。
“亏得此人没去做贼,否则我不得改行?师父呀师父,你可别怪你徒弟我今日给你丢脸,我看就是你从地底下钻出来,也未必赢得过他!”
说着话,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只果子来,“嗄嘣”咬下——
“这小子倒真是不露锋芒,他是不愿招摇,才未在大街上就拆穿我?还是有意地顾了我的颜面?不管怎么说,今日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我李空空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在街上现场逮着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江南北,这‘天下第一贼’的招牌也就会彻底砸了!”
双眼转来转去中,似又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真是那个人?怎么与那几个老家伙口中所说之人在性情上很有出入?难道是我当日偷听时没听清楚?”
突然,就听到痛叫一声,他整个人从桌上又跳了下来——
“妈的,竟然咬到了自己的手指头!”
一阵春风吹进,祠堂内只有这个人的自言自语播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