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门外,日色中,双驹马车旁——
有一人,长身而立,立在午后的暖阳中。
乍看一眼,只觉月白长袍裹身,虽在白昼下,却似有明月一轮!
那,只是一个男子!但他,竟让周遭的一切因他的存在而蒙上一层薄晕,彷佛现在就是满月夜色中,桂花飘香里,凉风微微,将花香拂散,而他,就立在月华之上的水晶宫里——
夺尽日色光芒,带来皎洁月晕,衣袂飘展间,勾出月中剪影一道。似乎再酷热的炎炎夏季,有他的出现,也会将周围的燥热浸凉。
如果细细描述他,可用一句话,何谓以虹为貌?何谓以月为神?何谓以雾为态?何谓以剑为骨?何谓以冰雪为肤?何谓以歌赋为心?
他就是!
这个男子,从内到外,从骨、到血肉,再到每一寸肌肤,似翠玉磨成的一段竹,外表初看温润、光泽,细打量,却有着竹的骨节。
集“清、英、雅、秀”于一身。
而他的肌肤如冰雪,身裹那身长袍时,更似一株半透明的白梅,静静开在冬末初春的月色下——
“二哥?!”
唐盈不由地唤,眼里有些痴茫。
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依然没变,也依然能让多少女儿家为他失神落魄,自己是他的亲妹妹,日日见他时尚能克制,但若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他,也会失神,正如现在——
“三妹,这位是……”
男子开口了,声音出口刹那,就又得加一句,何谓“以水为声”?他的音质仿如缓缓的清泉,在潺潺地流动,不急不燥,流入别人的心中——
二哥在说话了?说了些什么?
唐盈恍惚间,突然反应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走下了台阶,并想起身旁青衣的她。
转头望,却只看到简随云从容飘然依旧,脸上舒展明净,没有失神,没有怔忡,只有眼中的似笑、又非笑。
唐盈眸中闪过暗色,如果能在第一时间内不是盯着二哥发怔,而是捕捉青衣的她的神情,是否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但这个女子在野店中见到那轿中男子时都不曾失态,刚刚可曾因二哥而有过瞬间的异常?到底要怎么样的人儿,才会让她格外的注视一眼?
再回望二哥——
见他也在盯着青衣的她,那双眼中也有一股清泉在缓缓地流动,但那眼神也是往常的眼神,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姑娘,这是唐盈的二哥,唐云引——”
简随云略略点头,微微一笑。
那一笑间,唐盈捕捉到二哥的眼里有一丝诧色闪过。
“二哥,她是小妹的恩人,简随云——”唐盈开始介绍,看着这样两个人,她的心中起了许多情绪。
“简——随——云——”男子似乎在咀嚼这三个字,依旧盯着青衣的她,也是微微一笑,并未多问其中的详由,甚至连知道男装的简随云是女子时也没有多大的变色。
但他的笑,就似玉色白梅在月下随风绽开的一抹绝艳。周围立刻传来一阵唏嘘之声。
唐盈看去,发觉路上的行人,无论是打马而去的江湖人,还是普通百姓,但凡看见他们三人的,皆放慢了速度,将视线绞在这里,却在唐云引的一笑间,有人竟然从马背上翻跌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后,怔怔地坐在地上继续看着此处——
而先前因江湖人太多,怕招惹是非、紧闭门户的人家,也悄悄地开出了一条条缝隙,钻出无数颗头颅,探看着三人,那头颅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挂着鼻涕、“伊伊呀呀”的小毛娃……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只能瞧到唐云引的背影,但另一些人,即使只是瞄到了这个男子微笑时的侧颜,也失态的发出抽气声,不少人失神到将头撞在了门棂上而不自觉——
“二哥,简姑娘,我们上车如何?” 唐盈环看周围,冲着马前的车夫施了个眼色。
那车夫似乎也从没同时见过气质如此出众的人聚在了一起,一双眼珠子瞪得圆大,偏偏瞧不见唐盈的眼色。
“你,是唐家第三十二辈的弟子?”唐盈只好开口,并且向前走了半步,盯着车夫。
车夫总算回了神,合上嘴,眨了眨眼,很快恢复成唐门弟子惯常的冷静。躬腰回答,“是,三小姐。”
“车内一应俱全?”
“是。”
“其他弟子全都随时待命?”
“是。”
“很好——”唐盈转向简随云,笑,“简姑娘,我们上车吧——”
一旁的车夫立刻探长了手臂,挑起了车帘,等候着他们。
简随云浅笑间,看了看唐盈,那一眼,让唐盈突然有种感觉——
现在,自己与二哥会合了,在安全程度上得到了极大的保障,而这个女子似乎明白这一点,莫非,她会改变主意,不再打算与他们同行?
这个念头浮出的突然,却很有可能,唐盈直直地盯视着她,再唤一声:“姑娘?”
语气里有几分不确定,眼神转也不转,直到看着简随云双袖轻卷,携出清风,如落花飘然般向马车走去时,她的脸上立刻泛出亮色,唇边一弯,轻快地抬步,在路过自己的二哥身边时,笑着说:“二哥,我们上车。”
一旁的唐云引眼里再度闪过一抹诧色,仔细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这样的唐盈,与以往内敛、老成的唐盈不一样,似一个普通人家的青春少女。
“二哥——”唐盈回头再一次唤他,唇边隐隐露出两颗牙齿。
唐云引没有言语,静静地转身,跟了上去——
片刻后,街道中与街道旁的人羣都叹了口气,看着三人依次消失在车帘内,在车夫扬鞭一响中,整架车顺着大道“辘辘”而去——
聚集的人羣便都散开,门缝、窗缝中的头颅也都纷纷的缩回。大街上便恢复了片刻前的正常状态。
……………………
车厢内,确实是一应俱全,从用到吃,无一不精致舒适,包括桌上的茶点也是秀色可观,卖相抢眼。
但没有人去动那些点心分毫,刚刚吃饱的肚子,并不需要它们,而车内三人,分三个方位落座,座上全是锦绣的软毯。
唐盈一直含着笑,眉眼间是一份快意,起身取出桌上茶盏,注满三盏后,等待茶水温凉的同时,先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二哥,小妹一路行来,一直没有二哥的任何消息,没成想今日在这里碰上,不知二哥是何时来得此镇的?”
车厢内虽然静,但月色一般的光华随着唐家二公子的进入后,笼在整个车厢内。
“二哥途中遇了一些事,来得晚了,好在盈儿安全无恙。”唐云引缓缓回答,话语间看向了简随云,清泉一般的眼波流动着笑意——
“二哥途中定是遭了那些人的伏击,”唐盈眉峰又轻蹙,彷佛回到了当时那种担忧的心境中,“小妹能活到今日,全是简姑娘的恩惠,没有简姑娘解去紫金香之毒,小妹早已毒发身亡——”
唐云引在听到“紫金香”三个字时,眼中又闪过一些异色,似乎对眼前女子能化解“紫金香”之毒颇感意外。但他随之双手一礼——
“多谢姑娘对舍妹的相助——”
简随云浅笑,没有回礼,而是吐出一语:“客套的谢,也可以是一把驱人的剑——”
这句话出口后,唐云引眼中的清泉彷佛有半瞬的凝滞,唐盈则明显地怔了怔。
青衣的她似乎并不想在谢来谢去中,进行这俗世的客套。唐盈很快转了转心思,开始移开话题。
“二哥,这好像是西湖龙井?”
唐云引眼中的清泉又恢复了正常的流动,也随着妹妹的话回应着,“盈儿好眼力,正是‘明前龙井’。”
唐盈却在听到茶名后讶异了。
“二哥,小妹听说过,龙井因收成的先后而有不同称呼,在清明前采制的称为‘明前龙井’,在谷雨后采制的则为‘雨前龙井’,二者中,以明前龙井的品质为最。这,就是‘明前龙井’?”
她开始认真观察着茶盏中的翠色液体——
龙井茶本身就是茶中极品,排在名茶之首。而“明前龙井”又是极品中的极品,产量极少,非常珍贵。要比她们前一日饮过的碧螺春还要上一个层次。
实在没想到二哥竟然在车上备了这样的茶,以前随他出门时,虽然也少不了这些东西相伴,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备的是极难得的珍品。
“二哥,龙井茶似乎又按茶芽萌发状况和采下的芽叶大小,分为‘莲心’‘旗枪’‘雀舌’等花色,这碗中的茶叶颇似莲子心,可是那‘莲心’?”
“是——”
唐盈点点头,鼻间嗅进茶香,只觉甘香如兰,幽而不洌,竟与简随云身上的淡淡体香极为相似。不由笑了出来——
虽然江湖人大多不附庸风雅,甚至也有不少莽人看不惯这些雅致的事,但她却认为,这些事天生就该二哥这样的人物来沾惹,现在,她认识的人中,又多了一个宜茶宜酒的人,那便是对面的她。
“姑娘,请——”唐盈捧起茶盏,送到简随云面前。
这一幕似曾相识,昨日是由一个红衣少女在捧茶请她与简随云品饮,今日则是自己以主待客。
简随云微笑,接过茶盏——
“二哥!”唐盈同样递于自己的二哥一盏,唐云引同样一笑,接在手中。
当唐盈自己也将此茶端至唇间,轻轻一啜时,闭目体会——
初入口,只觉淡然无味,但在稍后,便感太和之气弥漫齿腭之间,甘鲜醇和。她猛然又睁开了眼,盯着简随云——
此茶是否就像眼前的女子?看似无味之味,却是至味!
再看看自己的二哥,天下少有的男儿。
不知怎的,她将面前二人的名字联了起来,细细地品着:“简随云”?“唐云引”?随云?云引?……
脑中也在同时现出一幅画面——
在一座笼着薄薄烟岚的幽谷中,青色盘松下,有二人相对坐在石上,煮水烹茶,浅笑悠然——
他们,一个是月白长袍、清英雅秀的男子,一个是青衣飘然、如云卷云舒的女子……
而那现烹的茶,要比这车厢中的茶不知味美多少倍?
正在唐盈的脸上泛出浓浓的笑,神情似陷入无边遐想时,突然,一阵强烈的破空之声传来——
车内的人都是听力极高的人,在第一时间便辨出这声音是从车外半空中向马车接近的。就似有什么巨物在砸向这里!
唐盈眉峰一皱,是什么?
莫非是有人要投掷巨石,以图将他们一车三人都砸成个肉饼?
但会是什么人采取这么笨拙的办法?他们只消使出轻功,破出车厢便能轻而易举地躲过这一击。
再仔细听,那破空声似乎并没有那么沉重,不像是什么过于重量级的物体,也许不是巨石,但会是什么?难道是具有爆炸性的火药?
思念间,唐盈看向二哥,再看看简随云,见他们正一人一盏专注地饮着,没有半分惊动,也未打算移身挪位,彷佛没有觉察到那声音一般——
唐盈笑了笑,他们当然不可能没有觉察到,但二人的从容,让她也放弃了避开的打算,重新定好身形,开始等——
等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只是一刹那间,破空之声已接近顶蓬,只听“嗵”的一声巨响,伴着顶蓬被撕裂的声音,然后——
一具物体轰然坠落,重重摔在车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