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弘文是忽然出现在旁边的,但陈谷雨也没有过多惊讶,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毕竟从他说出的那些话中就可以瞭解到这绝对是个很神秘的人物。
“韩兄这是在跟踪我吗?”
韩弘文微微一愣,也不介意陈谷雨那有些不爽的语气,笑着说道:“陈兄,你要相信我,君子不行小人之事,我若是想要找陈兄的话,会直接跟着过来,而不是跟踪你,这一次纯属是意外相遇。”
对此,陈谷雨只是沉默,他不理解这位神秘人物为何会找上自己?
“陈兄,其他的事暂且不说。眼前这件事便挺有趣的,还是那个问题,陈兄你认为杀人偿命是对的吗?”
“杀人偿命,本就是正理。”
“那战场上屠戮万千之人数不胜数,这些在己方人眼里是荣耀无比的大英雄,照这么说,也应该偿命吗?”
陈谷雨淡淡说道:“韩兄,你这是歪理,国有国法,人间也自有它的规矩,战场之事比世间之事又大有不同之处,单就一个国家而言,既然制有法度,那一切便该由法度而行,杀人偿命,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宁,国无法而不立,西川帝国想要有一个有序的环境,这样的律法是定然不可以缺少的。”
韩弘文双手负在身后,看着客栈外围着的严严实实的百姓,轻笑道:“看来陈兄当真是明理之人。”
“没有什么明理之言,这样的看法,相信许多人都会有,这也是韩圣以法度治世的基本要求。”
陈谷雨说道,其实这的确是许多人们的想法,没有什么律法是完善的,哪怕是以历史悠久着称的盛唐还是这日益强盛的西川,它们的律法都算不得完整,有许多漏洞,在完善也在发现更多的问题,但无论是其中有多大的错误,世间人们都未对法之一字提出过疑问,在受到限制的同时他们也很明白,正是这样的律法保护着他们的一切。人之一生,生而不平等,若是无律法限制,那必将造成世间大乱。
韩弘文点了点头:“陈兄说的大善,这的确是韩圣之初衷,也是我等值得敬佩之处,只是——”
韩弘文的话风一转,忽然指着不远处人声喧闹的客栈说道:“对于那位老人家而言,杀人偿命,真的正确吗?”
陈谷雨看了那边一眼,叹了口气,沉声道:“韩兄,我不知道你一直说这些是要做什么?杀人偿命,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极其正确的做法。对于楼掌柜,我也只能说声不好意思,他是无辜的,本不该遭受接下来的牢狱之灾与生死之苦,但是也无可奈何,法不容情。何况……牺牲一个人来维护律法之威严,那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毕竟,这样也许能够换来更多人的畏惧之心,以使得世间杀戮之事少上许多。”
“可是他,还是无辜的,他杀的只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应该遭受到这些,既然韩圣以法治天下为己任,那么看到这一幕该做何想?”韩弘文却似乎是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陈谷雨有些无奈,转头看着他:“韩兄,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请不要为难我这个与世无争的小人物好不好,你看不惯韩圣也好,想要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也罢,不要总是来找我。”
韩弘文也明白自己方才语气过重,笑着说道:“我其实还是很尊敬韩圣的,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吐不快。”
陈谷雨对此也没有办法,他自然不会相信韩弘文的鬼话,但他什么都没做自己也不好赶他离开,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既然韩兄如此,那大不了我过去一趟,救楼掌柜一次,他这样的好人的确是不该受牢狱之苦。”
韩弘文淡淡地站在那里,轻轻点了点头,白衫在风中起舞,彷佛飘飘欲仙,可以乘风而去。这样的气质在陈谷雨眼里,哪怕是堂堂如安学府的长老也未必能比得上他,这是一种温润而又细无声的气质,似乎只要他站在那里,四边就有光明洒在身上,无比的心安。他轻轻伸出手:“陈兄请便。
陈谷雨走上前去,分开了围在那里的百姓们。此时,客栈中,被捆绑着双手的楼掌柜正被官兵们押出,中午还意义风发指点郡城的老人现在已经沧桑得认不出样子了,白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皱纹彷佛一下子重了几圈,他的双眼浑浊而无神,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似乎还沉寂在家庭破灭的噩梦中。
直到陈谷雨出现在那里,他的眼神才有些变化。
一个官兵冷冷地走上来拦住了陈谷雨的路:“小子,别挡路,快走开,官府抓人,闲人退散!”
陈谷雨没有理他,而是直接说道:“楼掌柜,事情我已经瞭解了,这件事你本无罪,若是你点个头,我可以救你出来。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是我可以助你安然度过晚年……”
“小子,你什么意思?!”
那羣官兵却是一下子勃然变色,以为是遇到来劫囚的了。
楼掌柜忙摇了摇头:“陈公子,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此刻人生实在已无活下去的念头,我是自愿入狱的,杀人应当偿命,之前刘大人也说可以救我,但老头我确是不想让大人们为难。”
“不会很为难……”
“多谢公子。”
话未说完,楼掌柜已经跪下身来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闭上眼,显然已经放弃了任何希望。
心死,一切都没用了,家庭的破灭,儿子身死,儿媳惨遭玷污,这世间已不值得他留恋。
陈谷雨看着他,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准备尊重他的意见。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看你也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吧!”
其中一个官兵忽然寒声说道,在他们看来,眼前这个青年十分有问题,说不得就是与杀人犯一夥的。
陈谷雨冷冷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我就住在里面。”
那官兵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住在这个客栈里面的他自然知道都是些什么大人物,心中一惊已是低头认错道:“原来是学府的大人,小人有眼无珠,不认真人,望大人饶恕。”
陈谷雨只是挥了挥手,便意兴阑珊地往回走去:“这位也算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他在牢狱里遭受什么不公的待遇。”
“大人放心。”
那官兵也是松了一口气,不然的话,若是陈谷雨真的要为眼前这人出头,他还真的不好办。
陈谷雨已经走回了原地,韩弘文淡淡站在那里,开口道;“陈兄,结果如何?”
陈谷雨沉重地摇了摇头:“老人家心已死,不愿独自活在世上,即便是我执意出手相救,他也不会同意。”
韩弘文没有任何的意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他的眉头轻轻皱着,看向了不远处正威严喝退围观百姓的官兵们,说道:“陈兄刚才跟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表明身份而已,不然救不了楼掌柜。”
“身份吗?修炼者的身份?”
“……是的。”
韩弘文忽然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陈兄觉得这身份如何?”
“韩兄这是何意?”
“之前陈兄与我说,律法是为了维护人间的秩序,是为了保护那些生而弱小的人。可是陈兄,你这个身份似乎是将所谓的律法踩在了脚下,你能够救下楼掌柜,这是不是代表了你也能救下那些杀人贼寇呢?陈兄,你之前的做法可是与你的言论相矛盾啊,律法得不到实行,那又有何用,又为何一定要杀人偿命?”
陈谷雨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思考着该怎么回答:“韩兄,我不否认,身为修炼者,的确是有着一些特权,可是这世间修炼者很少,能够干涉之事更少,律法肯定是有存在价值的。”
“好,既然陈兄说修炼者很少造不成多大影响,那我再问,若是这如安郡守发话,楼掌柜还会有事吗?”
“法不容情,这是帝国的法典,人人平等,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哪怕是……”
“陈兄,我不想听这些愚妇之言,我要听你的意见。”
韩弘文冷冷打断,目光炯炯地盯着陈谷雨。陈谷雨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苦笑道:“好,若是郡守发话,自然是可以救下楼掌柜的。”
“如安只是离阳行省的一个大郡,离阳只是西川的一个行省,比这郡守大的官员数不胜数,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都可以越过律法救下一个要偿命之人,是吗?或许他们因为素不相识所以不会这么做,但他们绝对可以救下自己认识的人,无论对方是犯了怎么样的罪名,哪怕是杀人还是其他什么,这都不是问题,是吗?”
虽然韩弘文的话说得很敏感,也很过分,但陈谷雨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世道的确是这样,他无奈地笑道:“韩兄,这些东西大家其实都知道,不用当面说出来,,你说了这么多
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直说便是,小弟不想与你争辩。”
韩弘文轻笑道:“我还没说完呢,陈兄,既然如此,那你还认为韩圣之法典有用吗,还需要杀人偿命吗?”
陈谷雨此刻却是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韩兄说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有些我也很赞同,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存在即是合理,韩圣之法肯定是有用的,在这方面,韩兄有些偏执了。你说的那都是极个别之事,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法典起到了许多的作用,西川帝国日益强盛便是最好的证明。”
“纵使只是极个别之事,可你也要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切问题都是积少成多,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一切就会爆发开来!”韩弘文静静说道,最后语气一收,却是看向了陈谷雨:“不过陈兄,你说得的确很对,韩圣终究是个伟大的人物,我刚才的话的确是有些偏激了。”
他说完话,忽然仔细地打量起陈谷雨,然后像是十分满意一般,点了点头。
陈谷雨被他看得发寒,咳嗽了一声,想要转移话题:“那么韩兄,你说了这么多,你认为韩圣之法的问题缘由在哪里?”
“有很多。一是执行,韩氏虽然执掌人间多年,但其实已经日益衰败了,没有了韩圣那般人物,又还有什么力量来守护他们的经典呢,帝国制法典却不用绝对的力量去施行它,说到底,就是一种十分虚伪的做法,愚弄百姓,注定自取灭亡。”
陈谷雨笑笑:“韩兄严重了。”
“其次便是韩圣的路走错了,他之法是对的,可太过极端,有许多东西其实不能一刀切下,杀人的确就该偿命,但如楼掌柜这般,他得到的不应该是偿命,而应该是嘉奖。这方是德治,只知法治而不知德治,这样的路走不远!”
韩弘文那一直淡然的表情在此刻忽然呈现出了一种朝圣般的狂热,他紧紧盯着陈谷雨,一字一句说道:“陈兄,我说的这一切,你觉得如何?”
陈谷雨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轻声道:“如此说来,韩兄认为这一切该如何解决?”
“自然是,取而代之!”
陈谷雨转身就走,声音响起:“韩兄,在下先走一步,楼掌柜自己孤苦一人,实在过于可怜,我去送他一程,我们有缘再见!”
面对陈谷雨像见了鬼一般的做法,韩弘文苦笑一声,叹了口气:“陈兄,刚才只是玩笑,切勿放在心上。”
陈谷雨没有理会,径直离开。
韩弘文再道:“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兄,这就是何必呢?”
“呼”的一声,陈谷雨已经回到了这里,一眼不善地看着韩弘文:“韩兄,你说些偏激之话我可以不理会,但是楼掌柜一生为善,又在晚年痛失子女,这样的老人,你何必恶语中伤!”
“陈兄,你知道吗,其实那小楼之死,与楼掌柜脱不了干系,若真要说起来,害死小楼的,除了贼寇之外,楼掌柜难逃其责。”
陈谷雨悄然握紧了拳头,冷声道:“韩兄,话有些过分了。”
“呵,陈兄切勿激动,你可还记得事情起因?那贼寇并不是第一次犯案,若是之前第一次小楼便将那贼寇送了官,还会有这些悲剧发生吗?可结果却是,小楼大发善心,救下了一个受伤的恶人,并且将家中的一切都暴露了出去,陈兄你说,这都是谁造成的,小楼又是受了谁的影响才会做出这种后悔一生之事呢?”
陈谷雨沉默了,最后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善终究是善,不是什么个别事例能够改变的。”
“可那只是愚善而已,陈兄,你可记得另一句韩圣所说之言?”
陈谷雨抿了抿嘴唇,这一刻他有些犹豫,因为他猜到了接下来韩弘文会说什么。
眼见陈谷雨不答,韩弘文咧开嘴轻笑道:“那句话是,以德报怨,大善!”
“以德报怨,有何不对?”
“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一问一答,让陈谷雨彻底哑了言,事实证明,几百年来,许多人间大贤都将此话奉为圭臬,并以身作则,可从未有人想到这个问题。
陈谷雨想了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拱手问道:“韩兄大才,还请解答。”
韩弘文遥望天边,也是敛衽朝天一拜,郑重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唯有以直报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