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寒山时常在想一件事,如果当年他没有因为一个大白馒头跟着那老头来到了裁决观,自己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或许还是人人喊打的乞儿吧,自从那一场大雪中爹娘死去之后,他带着妹妹就没了去处,只能天天在大街小巷冰冷的路面上乞讨,遇到好心人会给点吃的,若是遇到个不讲理的,甚至还要付出些皮肉代价。寒冷的天气里,血肉模糊,没有药石医治,只能让它一日日腐烂下去,如此往复,直到后来什么力气都没有,在破庙里等死。
那一年,城里死了许多人,皆是一些穷苦的百姓,后来也因此多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乞儿,稍有些姿色的都被一些贵人带回了府中,算是保住了性命与日后的温饱。而平常点的便只能自生自灭了,宋寒山与他妹妹显然是后者,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寒冷,可恨的是,这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城中官府,那府尊,为了娶第七房小妾,贪污了不知道多少救灾的银两!
他在破庙里为了争地盘红着眼咬着牙与其他乞儿打过架,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还有乞儿因此丧命,这才抢到了一寸角落之地,让他与妹妹安稳睡上一晚。他也曾在人流涌动中冒着被抓住活活打死的危险偷过一个烧饼,然后撕下小小的一片给自己,将剩下的留给没有力气走动的妹妹。他本以为这一切都会在来年开春的时候结束,因为自己虽然年纪小,但自己懂得许多,也会做许多事,总能够养活自己与妹妹的。
但不幸,总是来得那么快……
那天夜晚,他只是累极了假寐一会儿,便被一声熟悉的尖叫声给惊醒,身边的妹妹已经不见了,而在不远处,一堆小混混正在疯狂地压着一个人,然后撕扯着她身上的衣物,宋寒山看得明白,那青色的、打满补丁的冬裙正是自己偷来送给妹妹的,为此,他甚至差点让人打折了腿。
在那一刻,疯狂瞬间压过了理智,带着一声咆哮,他就冲了过去,但一人之力怎么抵得过那么多比他更大的混混,宋寒山被打倒在地,头被人踩住,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痛苦中咬舌自尽。
“啊——”
他痛苦地嘶吼,不断以头抢地,血水混着泪水与汗水浸湿了他的长发,感觉内心在崩溃,在父母死后,连那个小小的、尚且温馨的世界都彻底破灭了。
宋寒山最后安静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冷冷地看着混混们将妹妹的尸体拖了出去,然后回到破庙中安睡。他很愤怒,也很理智,他清楚,自己打不过他们,最后的结果只能被他们活活打死,在这远离人世的乞儿聚居地里,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夜,待所有人都入睡以后,宋寒山在一片漆黑中站了起来,拿出父母在临死前交给他的,那把要他拿来照顾与保护妹妹的匕首,冷静地将它插入了每一个混混的心脏。七八岁的孩童,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但他一点都不害怕,他杀得很过瘾,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疯狂的笑意。
血腥,恶臭,在彻骨的寒冷中开始在空气里凝聚,宋寒山跑出了屋子,开始在黯淡的月光下找寻妹妹的尸体,直到在不远处,看到了那几条野狗,与嘴里破碎的青色布片。
宋寒山大喊一声,终于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两天两夜,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漆黑的夜晚,他躺在地上,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疼痛,饥饿,还有意志上的崩塌,都让他不想起来,就这样死去吧,只不过到了阎罗殿中,实在是愧对爹娘与妹妹……
在一片朦胧中,他看到了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个老人,穿着苍紫色的很奇怪的衣服,那听爹爹说过,好像是叫道袍吧……老人低下身子,拿出了一个雪白的馒头,然后说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宋寒山傻傻地笑,他以为这是来接他上路的,接他去见妹妹,让他好好地道歉,于是他飞快点了点头,甚至迫不及待。
就这样,裁决观的第一位真传,在那个雪灾侵袭盛唐的冬天,被一位行走天下的长老带回了观中,自此寒病不侵,无怖无忧,超脱于世俗之上。
上山不久,他遇到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童,那是裁决观的第二位真传,扎着双马尾辫,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那是安叶,安然一生的安,叶落于秋的叶。
他的妹妹叫做宋寒叶,后来爹爹嫌这名字太冷,对女
娃子不好,专门请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改了一个,叫做宋安叶,也是安然一生的安,叶落于秋的叶。
他以为那就是他的妹妹,自此,裁决观的第一真传对第二真传倾尽一切。
几年后,宋寒山学有所成,也逐渐明事,知道安叶并不是他的妹妹,但一切依旧,他很开心,也很幸福,他觉得,这一定是父母在天之灵的保佑,也是妹妹在轻声对着他说:“哥,我不怪你……”
那年冬天,宋寒山第一次离开了裁决观,仗剑斩尽了当年城中的所有贪官,满城为之震惊,监察院在那里的分院连夜派出绝顶高手千里追查,最后在裁决观山门外停下了脚步,甚至连问一句都不敢便躬身退去。
宋寒山默默看着他们,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他看得清楚,这就是人间,所谓有规矩的、以韩圣法典为重的人间,事实上,只有自己的实力才是最可靠的,永远不要轻信他人,命运要把握在自己手里。
他回到了院中,安叶来访,偷偷摸摸地在他的剑柄上刻上了两个字,一个是宋,一个是安,他照顾着她,她相信着他,宋寒山疑惑,安叶笑着说道:“师兄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的……就写两个字吧!”
宋寒山笑得恍惚,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时候了,但很巧,几年前的今天他入裁决观之门,迎来一次新生,所以说今天是生日倒也没错,而且,最关键的是,安叶送他的礼物,他真的很喜欢。
那柄剑,后来被他珍藏在身边,他不是一个剑客,但从那时起,除却读书的天王殿外,他去的最多的便是剑阁了,他知剑,学剑,练剑,但最终的目的,还是要用这把剑去保护重视的人。
安叶,我会永远保护着你的,永远永远……
年年复年年,高山之上,他看着安叶单纯可爱的笑容,想到了许多,如此在心里郑重说道。
为此,可以付出一切。
……
踏着星光,宋寒山与安叶出门,狭窄的小巷子里,空旷而寂静,周边没有什么灯光,所以一眼望出去漆黑一片,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逛的。
不过安叶显然不在乎这些,小姑娘只是在屋子里呆闷了,想要出去透透气,哪怕只是看看星空,摘几片秋叶玩那都是极好的。
“师兄,师兄,你快看,那是不是北斗七星啊!”
安叶大声嚷嚷着,很是开心,宋寒山露出苦恼的神色,“是啊,那就是北斗七星,也是我们裁决观最重要的阵法来源之一,叶子,你这次回去后可要好好读书了!”
安叶皱了皱精致的鼻子,装作没听见,又欢呼着跑向了别处。
宋寒山无奈地笑了笑,他一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虽然这条巷子里很干净,但他不清楚长安城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所以根本不敢有丝毫松懈。长安城太大,大到一城之内,可以做到东边日出西边雨,消息的传递更是没有所谓的及时性。
宋寒山在心里想着,或许,明天是时候出去看看了,毕竟总待到这里坐以待毙也不好,看看唐皇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去集市多买点食物,米已经没了,野菜也不多了,还有其他蔬菜与水果,安叶平日里喜欢吃花生米,平时总喜欢在兜里揣着,这次出来长安没怎么吃,这次有机会要多买点。
宋寒山不断清点着,不得不说,其实后者才是关键,若不是有盛唐这方面的威胁,在这清静之地,与安叶住在一间不宽敞但足够温馨的房子里,对他而言,实在是最幸福的事。
他缓缓走上前去,抬头便看见了安叶正坐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看着天空发呆。
“叶子,怎么了?”
“你说师兄他现在怎么样了?”
宋寒山微微一愣,方才醒悟过来她口中的“师兄”应是陈谷雨,思索下说道:“师兄他虽然那时候被神秘人物带走,但宁师兄已经追上去了,以宁师兄的实力与我们裁决观的名声,那人应该不敢做什么。”
安叶点了点头,脸上担忧的神色略微淡去。宋寒山看得有些不是滋味,倒也不是对陈谷雨的嫉妒。
当初一路走来长安,安叶与陈谷雨靠的特别近,他的确很不舒服,有种喜爱的东西被人夺走的感觉,但后来他也渐渐明白过来了,安叶只是小孩子心性罢了,比较好奇爱玩,没什么大不了的。而陈师兄,已经有了光明观的圣女殿下,他们是天造地
设的一对,是整个人间都羡慕的天上眷侣,他们的世界,与我们不同。
宋寒山微微一叹,想起那时候唐皇要杀陈谷雨时,他提出与安叶先走的话,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呢,他觉得陈师兄很好,但比不过安叶好,所以在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安叶的安全,只是叶子并不能理解他,事后还责怪了他许久,不过没关系呢,他并不后悔当初说出的话,就像现在一般,他并不后悔杀死那么多人,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即便会被误会,会被责难,也义无反顾。
他坐在了安叶的身边,轻轻拿起那把佩剑,看到了那两个字,还有剑柄上的那叶形饰品。
安叶凑着小脑袋看了过来,忽然说道:“咦,师兄,这个你还留着呢!”
宋寒山笑了笑:“师妹你送的礼物,师兄我怎么敢丢掉啊!”
安叶便喜滋滋地笑,然后忽然皱眉:“那时候我写的字好差啊……不行,要重来!”
宋寒山微微一愣,安叶已是将那把佩剑拿了过去,然后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宋与安两字的下面再添上了两个字,山与叶。
宋寒山与安叶。
她笑着递回,宋寒山轻轻接过,看到那已然美丽了许多的簪花小楷,但依旧熟悉,他默默说道:“叶子,你也快过生日了吧。”
安叶细细想了想:“今天是九月初九,是快到了呢!”
“你想要什么礼物?”
“唔,可以要多点吗?”
安叶不好意思地说道,每年都让师兄送礼物,自己还总是忘记师兄的生日,真是太不好了。
宋寒山说道:“想要多少都可以。”
安叶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了。”她伸出雪白的小手,掰着手指头一一数着。
“我要那开记坊的江河胭脂,江宁布行新出的绸缎,还有观里丁长老刚锻造出来的青雷法器,可是好贵啊,我的贡献点不够……当然,如果有定海城里特产的炒花生米就更好了,上次师兄你出门带回来的我已经快要吃完了!”
宋寒山嘴角含笑,都一一记在心中,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事儿,只要安叶喜欢就好,待得此番回去,他便马上奔向各地,一来一回也用不了多少光阴。
两人又细细碎碎地讲了许多东西,安叶看似单纯没有忧虑,但身处这样的坏境下总归是有些紧迫感觉的,自然心中也会有烦恼,今夜讲了许多,也看了看宽阔的夜空与漫天的繁星,有些干燥的夜风吹舞着两人的头发,显得很是舒适。
不知不觉中,安叶睡着了,她坐在青石一侧,头微微偏着靠向身边的肩膀,柔顺的青丝披散在上面,宋寒山低头看向她,带着一丝丝的满足,随后伸出手轻轻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安叶身上。
夜深雾重,睡觉的时候最易着凉,他心里想起小时候爹娘在自己照顾妹妹时说的话,不禁有些低落,最后又化作了无声的笑,安叶可是修炼者,怎么可能着凉呢?
安叶在睡梦中轻轻移动了下身子,显然是察觉到身上多了些什么,但很快又沉沉睡去,对她而言,只要有师兄在,那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
夜渐渐深了,宋寒山抬头看了看天色,已快近子时,这才轻轻推了推安叶的身子:“叶子,起来了,我们回家再睡。”
安叶迷迷糊糊抬头:“师兄,天亮了吗?”
“没呢,回去再睡,来!”
他起身,然后拉着安叶离开石块,安叶偷偷看了他一眼,又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师兄,我好困啊!走不动了。”
宋寒山早已看穿她的小动作,知道是懒病发作了,无奈摇了摇头:“来,我背你吧!”
安叶嘻嘻一笑,随后毫不避忌地爬到了宋寒山的背上。在昔日的裁决观中,他曾背着她走遍整个澜泽峰,看过清晨的日出,也数过夜晚的星星,去过后山不远处的温泉玩过耍,也漫山遍野地摘过野果子来吃,虽然事后被执法长老追出来狠狠地惩罚,但依旧怀念与欣喜。
她靠着师兄的背,心想还是原来的味道呢。
宋寒山感觉着背后的重量,心里微微想着:“原来,这世界,也不是很重呢……”
那北斗七星依旧闪烁在遥远的北方上空,皎月偷偷从乌云后面钻出身来,洒下漫天的月光,照在这条漆黑的小巷子里,两个人缓缓向前走去,如同步向未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