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月有余。
疏桐一张一张读着潋滟写给她的信,潋滟说她过得很好,京华楼也没出什么状况,这丫头还记着太平洋的鳕鱼呢,疏桐也觉得发愁,自己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这里怎么去到大海,也不知道这里的水域中是否真的容易捕到鳕鱼。潋滟画得鳕鱼可爱极了,活像变异的泥鳅,禁不住笑起来。
鸣在对座上喝着茶,慢道:“小孩子的记性总是特别好的!你可别轻易许诺她什么东西。”
疏桐道:“我本没有打算哄她,原本以为带她去看海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可笑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这里怎么去到大海呢!大海离这里远么?”
鸣看着疏桐,示意她将茶满上,道:“远,马车去大约要走四十来天的时间,绕过范城,邺城,沿着白行山脉一路南下,穿过乌兹国便到了。那里有个海叫珊瑚海。确实有鳕鱼,不过捕捉不容易,因此只有偶然的机会下才能捕到少许。”
“原来是这样,那也简单,等所有的事情都办妥了,我们带潋滟一道去可好?”疏桐替他满上茶。
鸣瞧了她半晌才道:“如果那时候还有命的话!”
疏桐的脸色陡然青在那里,却也不动声色,这一个月来的安逸生活倒是让她忘却了昔日种种的胆战心惊了,鸣这一提醒使她身上的那根弦再次紧绷了起来。
鸣留下来同她一道吃了午饭,菜色是鸣独裁的,他从来都不问她喜欢吃什么,疏桐也不挑剔,他做什么便吃什么,而每次都有各种烧法的鸡蛋,大概他也只知道她喜好吃鸡蛋了,但是他自己从来都不吃,疏桐也不问。
没有潋滟在,他们吃饭也少了许多话题,疏桐也不好随便在他面前打听静的状况,只能满腹心事地吃着,看来她还是有些畏惧鸣那脾气的,他的脾气有时候近乎无情和冷酷。
最终还是鸣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道:“静他对我有些误会!”
疏桐明白静一定认为鸣对他心存芥蒂,只道:“那是无可避免的,只能日后再循序渐进地改变,静他不是爱记仇的人。”
“他不爱记仇?都二十多年了那仇恨也能使镇定如他那样的人糊涂到不顾一切。”鸣颇有些揶揄。
“那是他们的手段太过卑劣!”疏桐极为不满鸣不可一世的样子。
“天下没有卑劣的手段,只有蠢笨的人!”
“怕是天底下没有一直聪明的人!”疏桐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鸣说话总是那样不留余地,他再怎么说也不能嘲笑静。
“你去哪里?”鸣见疏桐起身向门外走去。
“屋子里空气太过沉闷!出去透透气。”
“外面也一样!”鸣放下筷子,桌上的菜近乎没有少去多少。
“为何?”
“因为我要同你一起出去透透气!”
疏桐听了满肚子不痛快,他总是那样太过自信,目中无人,她索性坐在了屋子里,就偏要违逆他一次。
鸣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目光焦灼而又愤怒,这个女人又在不怕死地激怒他,她又何尝不是太过自信,自信地认为他就不会杀她?
鸣怒不可遏地拽起她的手腕,飞步向外走去,力道凶猛,也不顾她是否跟得上,他实在气昏了头,她竟然敢公然和他对立。直至骆驼峰半山深深的积雪碍脚,鸣才停下了脚步。
疏桐喘着气,浑身被冻得颤抖,可是她的心里却沸腾着,她忍了那么久,事事听从他的安排,事事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而他为什么就偏偏把自己孤立在一隅,听不得别人对他的一丝一毫的指责呢?
她猛得甩开了他的手,扭头就往山下走去。
鸣道:“站住!”
疏桐停住了脚步片刻,口中有股闷气,他彷佛生来就只会命令。她依然歇斯底里地往下走去,她从来也没有那样生气那样不顾后果。
鸣像一个幽灵一般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根本就没有筹码同他对抗,鸣一个指头就能捏碎她的脖子!鸣阴沉着脸威胁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我,是不是非要我出手杀了你不可!”
鸣说这话是认真的,因为他的眼中已不再有感情,那浓黑里满是汹涌的怒气,随时会爆发出来将她撕裂。
疏桐看着他,她承认鸣或许真的会杀死她,因为一次意外的争执而杀死她,但是她更愿意赌一赌,曾经她几次大胆地拿命去赌,是因为命在弦上,而她的意志是生存下来。如今她只要在鸣面前服个软,可她却不会,她可以为了他人想尽办法忍辱求生,却不能在同样骄傲鸣面前低头,在他面前她会服从却不是屈服于他的恐吓。
疏桐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将它丢到了鸣的胸口上,雪球轻轻扑散在鸣的身上,鸣看着她向他狠狠丢雪球,怔了半晌,她居然用雪球打他?鸣思索着。
他一步一步靠近疏桐,疏桐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节节后退,那样的鸣确实很恐怖,他阴沉着脸,你却不知道他的计划,他只是一步一步走近你。
疏桐被逼到一颗百年大松跟前,抬眼望去,骆驼峰往上已经再无一木,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她的背轻触到了树身,落下纷纷扬扬的大雪来,落得她满身都是。
耳边突然回响起隆隆的声音,彷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越来越近,疏桐心下恐慌起来,脑袋中两个令人畏惧的字眼挥之不去——雪崩!!
疏桐立马惊醒过来,向鸣伸出手,只来得及道一句:“你快走!”
隆隆的声音遮没了疏桐的声音,排山倒海的雪浪扑面而来,以劈荆斩棘之势瞬间埋向两人,松树被压弯了腰,松枝牢牢卡住了疏桐的衣衫,疏桐一手紧紧拽着鸣的衣袖。
鸣却丝毫没有惧色,他道:“再不放开我!连你都会死的!”
“你不能死!”疏桐尖声道。
“你不是巴不得我死么?”鸣尖酸道。
“我……我没有说过!”疏桐伸出双手死死抓着他,松枝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你将雪球扔到我的身上,那分明是杀气!”鸣故意道。
疏桐气急败坏,他此刻还是不依不饶实在过分,她怒道:“那你去死好了!”
鸣笑着,又邪又自信,那雪崩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一借疏桐手臂的力道,翻身破雪而出,一手一个用力,将疏桐从雪中提了出来,四周灰茫茫的,他道:“往上还是往下?”
疏桐见高处大量积雪还是气势汹汹地倾倒下来,而山顶高地远远比山底近许多,便道:“往上或许是一条生路。”
“不错!你还不糊涂。”鸣揽着她,却不忘挖苦她,鸣带着她用轻功逆雪流而上,到山顶已是汗流浃背。
骆驼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冰冷的山洞。鸣收拾好山洞,看着疏桐站立在寒风中,一把拉了她进来,道:“坐!”
见她的气还没消,便坐在她身边,背着她也不言语,一副争吵到此为止的模样。
夜里骆驼峰的温度急剧下降,洞外挂着冰棱,洞里唯一的亮便是外头那雪照耀的,疏桐的衣衫并不厚实,冻得指甲发紫,蜷缩在洞壁边,而鸣则端坐运气从容不迫,丝毫不觉寒冷,他瞥着疏桐倔强的样子,觉得此刻她与他斗气特别像个小孩。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抚摸到她的脸颊,疏桐瑟缩了一番,越发蜷缩得紧,鸣心头一痛,靠近了她,见她皱着眉头,彷佛在面临一件十分恐惧的事情,她的手指紧紧掐着手臂。
鸣将她轻轻放入自己怀中,疏桐开始贴着他,安静地睡着,可是半夜温度几近零下二十度,疏桐的体温再也难以维持。
鸣拍醒了她,捧着她的脸道:“听到没有!不准再贪睡!醒着!”
疏桐已经神智有些麻木,微微睁开眼睛笑道:“我不会被冻死的,我只会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去!”
鸣心惊道:“你不是说着玩的吧?不准逃走!不准睡!给我醒着!”他摇晃着疏桐。
疏桐迷迷糊糊道:“你这个人真是天底下最无理的人,我睡你也要管!”
鸣心中竟然六神无主起来,她要回到属于她的世界去,不行?她休想!鸣道:“你听着就算死,没有我的批准,你也休想!”
他盯看着她的容颜,那是一张与众不同的脸,她不是最美的,却是吸引他的,鸣心中一种渴望迅速燃烧起来,让他身上充满了热流,他轻轻吻上了她的唇,绵软的芳香感让他情不自禁,让他无法自制。
她的胴体由冰凉慢慢回转成了正常的体温,每一次近乎忘我的掠夺都让他无比困惑,他对她的渴望远远比他自己预见的要深,要刻骨。他将她的身体融入了自己,深深抱着她,心中踏实无比,谁也不能抢走她了!
天蒙蒙亮,气温开始回转,远处有太阳升起的金光,鸣欣喜,他小心系好了疏桐身上的衣衫,叫醒她,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鸣便拦腰抱起她走出山洞,让她看骆驼峰上壮丽的日出,疏桐起初挣扎,昨晚疯狂的行为已经分不清楚是为了救命还是情到深处,但是那样的日出让她忘却了所有,她只是看着,热泪盈眶,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金光四射,丽云万里,金,黄,红,白,层层叠叠,相互交融,呈现金壁辉煌的祥瑞,照耀得满山积雪华丽无比。
鸣一路抱着她下来,在疏桐强烈要求下,他只得让她自己走。只不过雪崩之后,山下积雪幽深,疏桐踩着鸣走过的脚印,鸣牵着她的手,两人一路无语,鸣没有承诺,她也不需要,但是渴望过。
有时候需要和渴望是两马事。
鸣将疏桐带回房间,竹翁一颗悬着的心算是下了地,他老泪纵横道:“少主,你可担心死老奴了,昨日是骆驼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雪崩,半山腰以下的雪松尽数被摧毁!”
鸣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去准备一些热水来!泡澡用!找些驱寒活血的草花来!”
竹翁看了看沉默,脸色极差的疏桐,应了声。
鸣道:“你歇息几日再回京华楼!”
疏桐有些话不敢问,她不知道鸣昨日的行为是否是……她也不敢想,鸣是否会嫌弃她,她也不敢想他会那样做是不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值得被珍惜?
鸣见她灵魂出鞘一般,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疏桐回答得极快。
“没事就好,回去后记住,你依然是你,我依然如我!”鸣在竹翁准备好得澡盆里放入了草药,亲自提起水桶将水注满。
疏桐解衣。
鸣别过脸去。
疏桐道:“怎么?你不敢看?”
鸣的喉结干涩地滑动,道:“不错!”
“为什么?”疏桐扭过他的脸。
鸣平静地看着,回答:“没有为什么!”
“好!你走吧!你依然是你,我依然如我!”疏桐背过身子,解开衣衫,跨入了澡盆,将身体浸没。
鸣看着她赤裸的脊背,他轻轻摘下手上的扳指,用一根细线穿好了从身后挂到了疏桐的脖子上,边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小孩子的记性总是特别的好,可别轻易许诺什么东西!”
疏桐回答:“记得!同样,女人的记性也是特别的好,所以你不会轻易承诺你做不到的事情。”
鸣道:“你明白即好!”
“可我不明白,你既然说你自己是一个骗子,那你为何不骗我?”
“骗得你高兴,多得无非是一个盲目为我死的笨女人!骗得你不高兴,多得又是一个仇视我为我所杀的笨女人。我不喜欢笨女人!”
鸣走了,门轻轻带上,疏桐将脸也一并浸没在了水里,她懂了,她同样不喜欢笨女人。
可有一个人却不这么想,他一直在疏桐屋外踌躇徘徊,几翻决心抽出身边的匕首,他担心聪明的女人恰恰会害了两位少主。匕首在他身上藏了数个月,而昨天她又险些害鸣少主葬身雪崩,终是下了决心,匕首闪耀着噬血的光芒,他轻轻推开了房门。
疏桐系上了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坐在镜边梳头,看起来疲惫却光彩照人,她像一个橡皮球,再怎么打压照旧生龙活虎,因为活着总比死来得好,快乐总比哀愁来得好。
竹翁推门进来得时候没有敲门,他端着一盆新开的五色月季来摆到她梳妆的窗台边,神情有些抑郁,他放好了没有离开,疏桐也不甚在意,她道:“竹伯,让您费心了,只是日后不必再来更换了。”
竹伯消瘦的脸颊看起来满是慈祥,他道:“莫非疏姑娘是要离开了?”
疏桐诧异地发现耳朵上的另外一个耳环也在了,彷佛凭空生出的一般,失神了片刻,见竹翁靠得极近才突然道:“哦……是的,我打算明日就回去!”
竹翁退后了几步,踌躇着不知道怎么动手才好。
疏桐打量着他,迟疑道:“竹伯,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竹翁结巴了片刻,突然道:“疏姑娘,不如暂缓一日吧,你来这么久还没有游过临湖呢!明日老夫带您去游湖可好?”
疏桐心中也颇有几分期待便毫不犹豫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