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冷月勾起寒啸流霜,华丽的宫灯已渐渐熄灭,蝶雨飘簌,五色焕然依旧。那条通往废墟的小径已看不到一线明光,深草没路,虫声低鸣,偶有一阵灼热之气随风侵袭过来,趋不散月色华影。
所有的人都已入梦了吧,但就是这样静谧得有些阴森的子时,也有一道倩影从小径上飞奔而来,纯青色的夜袍揽过流莹飞霜,寒气缕缕逼近,又缕缕消退,踏月风歌,她的脸上已有了悲伤的凄容,过草径,翻藩篱,绕宫墙,她终于赶到了那个残垣断壁的废墟,虽说是废墟,但在一日之前,这里还有一个小草茅芦,结草而居,这已经是那个半身瘫痪的男子仅有的一切了。可是现在,这里只有火舌吞噬过后留下的一片荒芜,烟烬飞舞,夜风吹起的飞灰扫向了她的面颊,尘灰入眼,有些生疼,但她却无法抬起手来遮挡,眼泪就这样簌簌淌了下来。
应该是刚刚放的火吧!灵玥还能找到未燃烬的腥腥火焰,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小宫主有天命之相,从说话的声音里就能感觉到温婉可人,应该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女子,绝非那些愚昧人口中的妖孽。”
被风扑啸过来的菸灰里似乎还有他的声音,温和,清润,悲悯,也如这晚间的似雪流霜月华,是她走过的路上唯一沉迷过的美景,也是唯一一处可以安放心灵的宿处。
说不清是什么感情。
但这三年来,每日学习完功课后剩下的光阴,便是期待着与他见面,这对于她来说,也算是一种乐趣了。
“先生在这里一定很辛苦吧!不如让我求月祖母赦免了您,还您自由,出去后,我再请医师冶好您,让您能重新站起来,眼睛也能重见光明,好么?”她曾这样对他许诺,却完全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小宫主,就连她的饮食起居也被月祖母安排着,那个只手遮天、霸权天下的太月主只怕已将她一生的时间都计划排满了吧!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更没有做回自己的权力。
“不必,小宫主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里才是我的家,也只有在这一个角落里,我才能感觉到安全。若是小宫主真想帮我什么的话,就请有空的时候来陪我说说话吧!”
“为什么要一个人孤独的留守在这里?先生,我能感觉得出,您是我很亲的人呢!过去,您在麝月国中也一定有着尊贵的身份吧?”
她仍记得,当她问起这样一句话时,他绣着纹蝶的指尖有些微的颤抖,然后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又默默吟起了诗,他吟得最多的诗句便是: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有几次,她似乎都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哀婉的低泣。为了不再触碰到他内心里的伤疤,她再也不敢问起自己的身世或是他的过去。
灵玥忽然想到,就是那样的一个问题么?亲人?尊贵的身份?
月君?灵玥恍然大悟,但同时那些缠绕着的思绪却如同毒蛊一般的啃噬着她的脑海。痛削附骨,不言已终,伤心愁未断,皆赴黄泉苦幽幽,可是谁来告诉她真相?
“啊啊啊~”灵玥忽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抱头痛哭起来,沉默了十八年了,该是爆发的时候了吧!月祖母,月祖母,呵,难道用血来铺就她的道路就是对她的载培么?
抑郁狂怒的渲啸,灵玥不择道路的向一个方向奔飞而去,婉约飘飞的青丝沾上了不少尘灰,在逆风之中竟也化成一片一片的灰蝶抖落。
斜风霜玉露,飞蝶载诗赋,月葬隐孤魂,再无留恋处。
灵玥压抑着痛苦的思潮,在一片风铃摇响声中渐渐平息下来,风声过耳,她闻得到熟悉的清香,其实这香气中还有一种寒郁如鲜血一样的味道,开始闻到这股气味的时候,她有些不习惯,但是月祖母告诉她,只有在这片香气中才能修炼出至阴至寒的体质,才能永驻青春容颜,并继以国之千秋霸业。
她并不知道月祖母这样嘱咐她到底是为什么?她不明白其用意,也不明白为什么月祖母总是将千来霸业挂在嘴边。她只是无法拒绝其命令的每日在这片铃果芳香林里修炼一种叫作《雾雪蚕》的奇功密术。
每次炼完,她身上都会有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那些会唱歌的果子的血。
铃果芳香林是王宫里的禁地,但对她和月祖母二人来说,就不是禁地。
冷月清辉垂照,流霜飞舞,那片林子好似能吸食月华,令月光在树梢和那些如银铃般唱歌的果子上流转。所以,即便是深夜子时,她还是能看得出,果子是红色的,而且是如血一样红,难怪它们流出来的汁液是“血”。
树是散发着芳香的树,结出来的果子又是会唱歌的铃萝果,所以这片林子也就有了“铃果芳香林”这个名字。
这是一片古怪的树林,就算月祖母不告诉她,她也能看得出,这片林子是有着鲜活生命的,哪怕你用刀划破了树皮,树都会流出“血”来。
当然,这不是血,只是汁液。月祖母也曾这样说过,树又怎么会流血。只是这种树,流出来的是如同血一样的汁液罢了。
林子是遵循着“香消玉魂”阵法的规律而栽种的,除了她和月祖母,无论谁进入到这片林子都是死路一条,所以,没有人知道这片林子里其实还修筑的有宫殿,宫殿并不华丽,却是千年寒冰砌成,高不过十尺,却坚不可摧,宽敞明亮,氤氲缭绕,冰灯千盏,晶莹剔透,有如阙宇仙宫。
灵玥失魂落魄似的走进了这片林子,当她踏进这片林子时,她身后的树就在飘忽移动着,形如鬼魅化影,若是别人就一定会被这片林子融化掉,但是她,就能安然无恙的走进去,不但畅通无阻,她还能拿这些怪树来发泄堵在心口的痛苦。
因为她是这片林子的主人。
非常痛恨的,她用手中的匕首砍向了周围的树,动作凌厉而快捷,但却又凌乱得有些疯狂,如果有别人在这里看到,就一定会很惊讶,素来温婉沉静的小宫主居然会有如此鬼魅的身手。不,这还不能算是武术,而是一种奇术,比之术法更诧异的变术,她能随意的将身形变幻在任何一处,还能用纤弱的手将那些呻吟绝唱的铃果汁液吸尽,她的匕首能变成任何她想要的形状,或是花,或是剑,或是刀,更或是人形。而无论是刀剑还是花果,都能喷雾吐丝,席卷万物。
月似水,冰丝如琴弦,不奏乐,却如飞瀑落九天。
越练越苦,越练越痛,灵玥突然一个不小心,便从树枝上摔落了下来,尖针一般的树枝划破流纱,在她纤细的玉腿上刺下一条伤痕,此刻,她的身上已淋满了鲜红如血的果汁,铃果落了一地,汁液能汇成血泊,染了她一身青袍。
这就是为什么她每日练完密术回宫后,婢女们都能为她洗下一盆“血水”。她们不理解,她也不能说。
痛不堪言的,她轻声哭了出来,将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寂寞与不甘一并宣泄,匕首在果汁的浸泡中越发寒光铮铮,雪一般的光芒亮起来,便在匕首上突显出三个字来。
雾雪蚕。
这就是麝月国灵氏一族世代传承的密术,说不上是武功还是术法,但这种密术只有每一代有资格继承月主之位的灵氏王孙才能修炼。修成者即为王,不成便会被这种密术反噬而死。所以,这种密术也成了挑选并鉴定每一代麝月国月主至关重要的关卡。
上一代月主灵慧便是修得了这种密术,而在与中原“焽”军大战中吸水化雾,吞云卷潮而吓退了龙桀帝十万大军。
月祖母为什么会选她来修习这种密术?难道就是因为月主灵慧修成了这种密术么?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从“他”的口中听到“慧儿”这个名字时,她总是情不自禁的把自己和灵慧联系起来。
如果她真的是灵慧的女儿,那么,灵慧一定还没有死,反之,如果,灵慧真的已殉国,那么,她就一定不是灵慧的女儿。
如此想来,思绪纷乱。她握着“雾雪蚕”的匕首爬起了身,又向树林外慢慢走出去,步履有些蹒跚,可能是右腿受了伤的缘固,沉重的疲惫让她无心留意身上落满的殷红,月色下的她面容清绝而幽魅,但那一身“血衣”却衬得她如同暗夜里惑人的妖魔。
也难怪那些人会说,她不是人。
她没有察觉到,当她走出芳香林的时候,她的身后有一道青影与一道白影陆续轻轻飘过,如同魅影一般的消失在了不但变幻移动的树林间。
风中漫溢着剑气般的寒冽与异香。
地上离异的开出了几朵嫣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