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成灰
万熙融领着我进了赌坊,猴寿在后面跟着,生怕我寻隙溜走似得。
赌坊在街外虽然极不起眼,但里面却别有洞天,其中之宽大敞亮便是常人难以想象,简直可以和书里描写的皇宫大殿相媲美。人们凑在那一张张决定输赢的赌桌前押大押小,伸长脖子红着眼、撩起衣襟挽起袖子大声喊着各自押的注。输赢只在大小之间,每一次揭开骰盅,有人欢呼有人怒骂,输的人在懊恼之余不相信好运偏袒,往往再来一局押注,想要在那二分之一的输和赢之间拼出个虚妄的胜负;赢的人在欢喜之余相信好运在自己身上能够继续,往往也再来一局押注,想要在那输赢各半的气运里延续一路开彩的奇迹。众生百态,在一方小小赌桌之上如戏一般上演。只不过这些赌客不会知道,人生除了输与赢之外还有其他无数多种可能。
那些十局中有九局胜的庄家一看就是万熙融的手下,包括那个猴寿,虽是生得一对短细的枯柴胳膊,但那十根灵活有力的长指,一看便知是一双摇骰子开盅缝赌必赢的好手。
“我没有可以押注的东西,怎么跟他们赌?”我说。
万熙融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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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皱着眉看她,她保持着那种神秘莫测的微笑盯着我看,两人奇怪地僵持了片刻。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嗯,不必这样看着我,你有点耐心,我可以告诉你,第一,跟你赌的不是那些人,而是我;第二,你有押注,你每输一局,就要在无夜城里留一个夜晚,赢够了金锭,随时请便。”
那些本来正赌得酣畅淋漓的赌客们,一听完她说的话,竟然全部扭过头来看着我们,偌大的赌场登时静得落针可闻。我心想:三锭金元宝而已,胆气,财气,运气,这也能作为赌注?这又是什么奇怪的赌注?“入乡随俗”也不是这么个道理啊,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真的跟她赌这个,我胆子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大,财气向来没有,运气更是只能靠碰。于是我连忙趁此时众人都可以作证的情况道:
“疯婆娘,你以为你长得好看,现在又是在你的地盘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不行,我要还价。”
万熙融妩媚妖艳的脸蛋上胭脂搽抹得均匀而恰到好处,衬得她的肌肤光润柔和,年岁越长,风韵越浓,她笑容未敛反灿烂至极:“小丫头还会还价?”
一众赌客大笑。
万熙融道:“说说看,你想怎么还价?”
“第一,跟你赌可以,但是骰子盅要由我来摇,由我来开,你不能坐庄,我也不坐庄;第二,我不拿我的时间做赌注,我另有东西押注。”
虽然知道所有的规矩不是我这么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说要改变就能改变的,但是此刻我还真的不能照着他们的规矩来赌,否则胜算全无。
我说完,不等她接话,拔出刀,甩手一掷,不等众人眨眼看清星霜闪影,刀已出鞘,那把绝世罕见的宝刀已经稳稳钉入赌坊中最大的一张赌桌上,星霜钉入赌桌的声音沉闷响亮,偌大一个赌场登上鸦雀无声,气氛诡异,唯独星霜刀在微弱晦暗的烛火中发出明晃的光芒,彷佛一位天生就该接受臣民俯首膜拜的王者。
我看到万熙融脸上被掩饰得并不完美的表情,印着星霜锋芒的眼里激动而畏惧,欢欣而悲伤。这既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却又有些出乎意料。这是我险中求胜的赌法,亮出星霜,意在告诉众人,我虽孤身一人,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一人一刀杀出重围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想干过,却没料到,一把刀也能给她吓唬成这样。
“这是……星霜!”万熙融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再也顾不得她赌坊老板和无夜城主的尊贵身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感到意外,只见她朝钉在赌桌上的刀扑了过去,不是寻死,竟是朝拜!她伸出的手臂同嘴唇一样颤颤巍巍,想要抚摸却又不敢抚摸那把刀,一瞬之间,无夜城主的尊严全部压在了她的双膝之下。我心头一跳,暗想:不至于吧!看这状况,是我赢了?
“刀还在,刀还在!星霜刀还啊!”她眼中满含泪水,心绪激动地一连喊了三声“刀还在”,最后一声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这一声喊,竟然引得赌坊所有人纷纷跪下来哭泣,与此同时,那些颓唐的赌客和欺人的庄家一改赌起来亲爹娘不认的做派,纷纷现了本相,背后的羽翼全部微微张开,共同朝拜钉在赌桌上的星霜刀。这时我才猛然发现,赌坊里所有的人,竟然全部都是羽民妖族!
我正忖思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可能弃刀趁乱溜走吧,没了刀,接下来的路只怕更难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正在这些羽民妖族纷纷对着那把星霜刀朝拜的时候,赌坊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谁也没看清楚他的身形面貌,转眼间,星霜刀就消失在了赌桌上,那些赌桌本是黑曜石的质地,紧紧钉在石桌上,被人突然拔起,马上就要分崩离析,还未等到那张石质赌桌碎裂的石块崩裂四散,我整个人突然被人连拖带拎地拽着逃离了赌坊,那人带着我在赌坊外突然停下,一看来人,竟是墨漓!
一出赌坊,无夜城竟然在一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整座城变形扭曲,像平静清水河滩里的倒影,被一颗小小石子激起千层波纹。这并非错觉,街上的行人全无例外地盯着我们看,那种眼神里蕴含的情绪实在难以描摹言状。歌楼酒楼里、赌坊舞馆中,那些近乎疯狂的欢歌笑语已经听不见,全城死寂得可怕!
万熙融和一众赌客全部蜂拥挤在了门口,却不着急着追着撵着来逮我们,墨漓左手提着星霜刀,右手举着一盏不知被他在何处寻来的一盏琉璃灯,大概众人对那琉璃灯有所顾忌,因此尽管所有人都在用怪异的眼光盯着我们瞧,却不敢靠近一步。
“融姨,如今的无夜城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墨漓将那盏琉璃灯高举,言语之中充满悲凉,灯火倒映在他墨色的眼眸,半含与故人重逢的喜悦,半含即将与人永别的凄寒。
“大殿下,我们终于等到你了,多少年了,无夜城和我都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真的是你来了吗?苍旻帝在天见怜,你还好好活着,好……太好了……”万熙融喜极而泣,几乎好几次都要冲上前来,却又对那盏琉璃灯有所顾忌,犹豫不决。
“是我,可是你们,却不再是你们,无夜城,也不再是无夜城。”墨漓托着琉璃灯的手颤抖不止,仰天重重叹息。
万熙融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般,柔声而果决道:“阿漓,我们守着这座城,就是为了等一个希望,羽民的命数,从来都由自己做主,无夜城是一个谎言,这个梦迟早都会醒过来的,羽民五百年来的胆怯懦弱,如今已经被星霜一刀斩断,现在,也该是琉璃盏打碎的时候了。”
“对不起……”墨漓彷佛在做巨大的挣扎,原本已经下定的决心又有些动摇。
“殿下,让大家活在梦里,或许在你归来之前是对,可在你归来之后,它就是错,如今的无夜城和我们这些亡魂,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我真的不敢相信,阿漓,你终于来了,这不是梦了吧?”万熙融似乎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既想要他将琉璃灯砸落下来,却又有意无意地阻止他,一时令墨漓陷入两难境地。
我看那盏琉璃灯,想着大概是破去眼下这个结界的宝贝,而墨漓几乎被这里强大无比的幻境所迷惑,哪怕只是镜中月、水中花,也是人心之境最真实的的幻象。
人羣之中,突然有人着急道:“砸下吧,砸下琉璃灯,天一亮,一切就来不及了。”
我诧异,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变脸变得比戏台上的角儿还快!
一直侍立在万熙融身侧的猴寿缓缓道:“ 所谓无夜城,不过是以无数人的梦境为砖墙,建造出来的一座虚幻之城,殿下,如今只有琉璃灯可以毁灭无夜城,只有无夜城毁,殿下才能走出这个万灵结界,我们这些五百年前就该灰飞烟灭的亡灵也就能获得解脱了,灯芯将枯,如今羽民复兴的使命全部系于殿下一身,切不可再犹豫。”
“醒过来吧。”墨漓闭上双眼,将琉璃灯盏砸落,随即铺天盖地的大火将整座无夜城点燃。
“不——”无夜城被点燃的那一瞬间,有万鬼齐声嚎啕,不甘嘶吼,做了五百年的美梦,哪里又有那么容易清醒过来?
万熙融一边被焚烧一边笑着说道:“阿漓,要记得为我们天葬,我们要亲眼在八风八塔之顶看着,你带领族人重返茫渊……”
我看着万熙融的躯体就这样被烈火一点点地舔舐,那张美丽的脸皮化为灰烬一块块脱落掉下,焦烂脱落的脸上又流露出极其温和的神色,最后对我说道:“飞鱼,这支‘心泉’终于找到适合它的主人了……看见你,我就想到阿兰,你们真像啊,谢谢你……谢谢……阿漓,你是羽民的希望,你一定能……”话音未落,万熙融就已和整座无夜城一同灰飞烟灭。
“我一定能让羽民重返茫渊,一定会把你们安葬在青原……”墨漓看着慢慢被焚烧的无夜城,碎散成灰烬,浮于天空,沉落土中,极度隐忍克制悲伤,颤声说道。
一支发簪随空浮动而来,晶莹剔透,荧光幽幽,如同一弯从深山幽谷里流出的涓涓清流,我将它托起来,触手清凉,灵气斐然,顺手将它插在了发间。
我和墨漓站在被大火焚尽的城里,眼睁睁地看着这座由无数怨灵强大的执念建造起来的梦境城池,就这样在火里一点一点地消失。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当第一缕阳光洒落在我们脚下的废墟上,墨漓终于崩溃,跪地痛哭起来——我们的脚下全部是羽民妖族的尸骨。
即使已经过去近五百年了,战火的创伤依旧是血淋林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一个人那样悲痛地哭泣,无能的我只能静静地站在墨漓身边,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