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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鱼儿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一张天真少女的脸和一张无邪小孩的脸忽然间凑在我面前,眼里尽是烂漫和猜想。
我又向这方野茶亭的老板喊了一壶茶,把手从佩戴在喉前的炎炀玉上离开,冲这俩人摆了摆手。
“这初成前辈真是羽民吗?”我对儿殇问道,“他如今一个人隐居在‘一山枫叶’,想来是个不愿再过问世事的人,说不定这会儿闲云野鹤正乐得清闲,我们这么多人前去拜访他,会不会太叨扰他了?”
“从这茶亭往这边,距离‘一山枫叶’只有七里远了。”儿殇伸出手指,指向沿着山路延伸至北边的方向,夭夭和小山奇很快伸长脖子去眺望,不过谁也不是千里眼,哪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儿殇把剩了半杯的粗茶一饮而尽,接着道:“我三年没见他,也不知道我这个忘年交如今过得怎么样了,但叨扰一事你可以尽管放心,他还就怕没人来叨扰他,七里路也不远,夭夭背着小山奇,估计两个时辰就能到了。”
夭夭忽然把一对柳烟秀眉拧巴得跟两条打架的蚯蚓一般,苦着脸叫道:“泥人,你还要我背这破孩子,你不知道他闹腾起来有多可怕,这一路上猫爷我的背都快要折断了。”
小山奇眨眨眼,砸吧着嘴咬碎一片泡涨了的枯黄茶叶。
“我倒觉得看着这孩子挺顺眼。”儿殇对小山奇亲切地笑笑,“倒是你,难得不让人不操心一回啊。”
我试探地伸了神脖子,询问道:“要不,换我来背小山奇?”
众人惊愕,小山奇呆住。
夭夭痴痴愣愣看了我许久,连连摇头,道:“这个这个不合适,小鱼儿姐姐,你时不时地就神游九霄云天以外,别说小山奇不放心,我都怕你把人家背着背着就掉下了哪个阴沟里去,到时候可是‘一尸两命’啊……”
“呸!”小山奇帮忙把夭夭啐了一口,“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他鼓胀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嫌弃般地白了这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猫妖一眼。
我哪里是神游,我那是冥想,我对于神思外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清清楚楚,我心想着。
“小山奇人小力小,不好跟着我们连日兼程地赶路,夭夭你也一路劳累,要不在前面的村落里找户人家借宿,等初成前辈出了山,我们再会和。”儿殇给了个建议。
“儿殇哥哥……”小山奇怯怯道,“我……我是不是大家的负累啊?”
我心里一沉。
夭夭也收敛了她懒惫的神色。
儿殇温言和语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在家乡的时候,爹和娘把吃的都留给我,发大水的时候,大夥又都先把我保护好,可是爹娘没了,大夥也都没了;之后飞鱼姐姐拼了命救我,然后张婶婶原本是想留我的,我却要跟着飞鱼姐姐、跟着大家走,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路也走不快、还总是连累大家……”小山奇低语,眼里虽然噙着泪花,但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小孩子的想法往往单纯,却最能击中人心,他所经历的事情无非可以用“家破人亡”四个字来概括,这样一番悲惨的经历足以在他心里刻下永久的伤痕,孩童的心界尚未能建立起可以抵御外界攻讦的心墙,时间没能让其愈合的伤疤,让人随便轻轻一揭,便能扯痛他。
“谁说你是负累?你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负累。”我看着这孩子的眼睛道,“在你长大之前、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都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其余两人俱显得尴尬——我这话说得是不是有点言重了?
“姐姐……”孩子好像有些感动。
既然我选择把这个孩子带着一起上路,而他也愿意跟着我,那么保护他照顾他本就是我我该担的责,这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多少教我有些不自在。
“行吧,只要你不欺负我,我可以考虑继续背你。”夭夭慈悲之心尚未泯灭,及时将这有些尴尬的氛围打破。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儿殇忽然狡猾笑道。
这奸人!原来是下了套等着夭夭钻。
夭夭愣了愣,良久,恍然大悟,捏着儿殇的肩叫道:“哦!原来你是这么个意思!你这小人,什么借宿!什么小山奇他人小赶不了路,你就是为了让飞鱼姐姐出来护着小山奇,知道我善良好欺负,好让我继续背他对不对?”
“诶?这可是你刚刚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啊,猫言一出,驷马难追!”儿殇一边缩着肩膀一遍苦笑道,“别闹了啊,有这么对大哥下手狠的吗?叫人家看了成何体统啊……”
果然,旁桌喝茶的歇脚客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我只好对他们抱歉地笑了笑,赔了个打搅人家清净的礼。
我将老板新端上来的热茶给小山奇倒和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以“自作自受”作为儿殇在这一段闲谈中领教到猫妖爪功的厉害收尾,再不去理会他们。
稍作歇息,又继续赶路。
其实从夭夭还能算得上轻快的步伐来看,她背着小山奇倒是不怎么吃力的活,吃力的是要时不时地找人家打嘴仗,不过这次小山奇却学乖巧了不少,生怕惹得这座人力马车一不高兴就把自己给丢下悬崖山沟里去,于是一改茶亭之前的姿态,夭夭说什么就是什么,彷佛一下子明白了“善待车夫方得行程始终”的大道箴言。
我们走了三四里密林小道、钻了一二里深山老林,趟过一条山间溪流,又登了约半里山腰,时辰流逝到午后,终于得到了儿殇一句可叫众人放心的话:“快到了。”
本来谁也不想再相信他这句话的,我掰着手指头算过,儿殇这三个字在这一路上说了不下八十次,但此刻眼看见着翠微山峦之间终于有一处屋宇的形状出现,我便想要欢呼起来了,可一个冲鼻而出的喷嚏却先代替了我内心的欢呼。
我不禁批披紧了身上的长袍——哪吹来的冷风?
夭夭连小山奇都忘了放下,直接朝那间屋子飞奔而去,差点没把小山奇的心肝脾肺颠得吐出来,扯开喉咙就是一嚎:“初成前辈,夭夭来看你了!”这么一句话一口气被她连喊了三四声,但屋子主人却没什么动静。
“他还住在这里吗?”我小声地问儿殇。
儿殇示意我放心,道:“你看他这里打理得这么费心,应该还不曾离开,我们过去看看吧。”
没等屋子的主人出来迎接,我们径直走了过去。
这间屋子修造地十分精致用心:占地不宽,只有二亩三分地的面场;屋子下接一方水潭,是山间活水,溯源而上,源泉在更深的山谷之中;房屋半木半石,石木结合得十分完美,致使整间屋子看起来结实而雅致;下半方的石墙上主人应该是刻意涂满了淤泥的缘故,使得院子里的蔷薇架、荼蘼架的花藤根须大半被引生至屋身之上,更不知当这花开满院满屋该是何等奇香馥郁的景象;屋子的门以细密扎实的荆棘编织而成,从荆扉一路伸展至我们所站之地,又有一座木桥相连,木桥平平整整,横亘平展于水潭之上,勾连着屋子和水潭对面的路上,既方便了主人家出屋干事,又像是特意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而设,让过路的行客一见,便生出想要进屋里去坐坐的念头。
最奇妙的是,这屋子周围生长着一大片树叶红艳似火如血的枫叶林,可是这深秋时节距离咱们这个大好春光是不是还远了些?
“这枫林?”我转向儿殇求教道。
儿殇跟解说自己老家一样熟悉道:“这便是‘一山枫叶’的独特之处了,此间山谷地势奇绝,风口开面自北,迎风亦向北,气温因此较常季低;再者,这谷间地势沉降,同山外路面相比更低一些,本就四面环树围绕,加上这里独有的地脉、水文和山势构造,因此一山枫叶便与山谷之外的气候全然迥异,山外为春,则此间为秋,山外为夏,则此间为冬。”
我往周边的草地上一看,果然发现许多秋季才生长的兰花和野菊。
“这比起同源村的茅屋如何?”我一脸正经地问儿殇道。
他却一眼就看透了我所想,“我那是学了点前辈的皮毛,不能比不能比。”他自嘲地笑笑。
“是儿殇来了么?”忽然间屋子里传出一个半老的生音。
“是我,初成前辈,我带几个朋友来看您来了。”儿殇回应道。
“快进屋里来吧!”那人加大声音道。
小山奇挣扎着从夭夭背上跳了下来,一行四人走上木桥。
水潭之上,有许多已经盛开过了的枯荷干枝,密密插立在清水之中,从木桥上往潭水底下看去,可以看见许多的游鱼,再想到儿殇煮鱼的手艺,我的口水就来了,但为了不在前辈面前失了体统,我没敢再仔细深入地去回味,这点小事若是不忍住,那么我的大谋说不定先被自己给乱了。
荆扉被人从屋里打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未见其人,其声先闻。
“我可是在此地等了你三年之久啊!”那人语气之中虽带着些责怪埋怨,却掩饰不住惊喜的心情。
眼前这个屋子主人果然跟他的屋子一样品格不俗,虽是独身隐居于此,却也没有一丝不修边幅的邋遢,着装打扮更是翩翩然不失风度,不与山野村夫那样粗粝和不拘小节之流为类,这个初成前辈举止言谈自有一番修养,想来儒家“慎独”之道被他亲身实践得还不错。
“诶?你这个小妖精也来了?”他看到夭夭,神色之间喜忧参半。
“怎么了?初成大叔,好像不太欢迎我的样子嘛。”夭夭嘟嘴嚷道。
“哪能啊,我这老人家天天盼着你们能来我这里坐坐陪我喝酒聊天呢。”
这,看来不完全只是个餐风饮露的文雅人士,更是个孤单、玩心还未全收的大叔。
“这是你的朋友吧。”他看见我和小山奇恭谦侍立一旁,温和对我们笑道,“诸位光临寒舍,跟儿小子一道前来,辛苦了。”
“晚辈飞鱼,这是小山奇,初成前辈有礼。”我带着小山奇向这位气度形容好似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一般的前辈作揖道。
“你这是……”他目光忽然间凝定,震惊之余浑身微颤,“炎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