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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殇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浑身本来已经散架的骨头顿时又重新拼接起来,摇晃着站稳,骨头咯吱咯吱地作响。
我眼前忽然一亮,发现儿殇那截玉枕一样的手腕上戴了一个十分精致的镯子,便笑他:“你这手镯也挺别致的呀!”
他挽了挽袖子,一点儿也没领悟我其中的调侃意思,一个大男人本来就生得一双比姑娘还要秀气的手——尽管比大家闺秀的手看上去有力量的多,但你若再加个那么好看的镯子就有点不厚道了吧。
儿殇眼睫微动,不露痕迹地微笑道:“是吧,我也觉得。”
我:“……”
“小鱼儿姐姐!”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惊飞大半丛林之鸟。
小妖精隔着大老远飞奔过来,把我全身上下摸了一遍,我暂时没有力气躲避,只好双目无神呆立在原地任其玩弄。
“小鱼儿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的英勇事迹我都听村民说了!”夭夭开始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广袖翩翩然一挥,颇为豪情地吟诵道:“飞鱼跃渊斩妖龙,排山倒海斗阎罗,见义勇为救孤弱,甘为牺牲好巾帼,粉身碎骨浑不怕,要……”
“要命了,我现在想回去。”我连忙打断她。
编的什么破烂打油诗,比我平时的胡扯瞎掰还不靠谱。
“回去,好!咱们现在回去,来,我来扶着你。”夭夭马上把她那两只猫爪朝我双臂之间两肋之下插了过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我扭捏着拒绝,突然就涌过来一帮村民,把小妖精给挤开到方圆三丈之外,大夥热情地抬着担架,把我整个人一扛一抬一抛,直接就放上在了担架上面,我有一瞬间忽然体会到了人间过年时候那些待宰家猪的无奈。
“树上!我的发簪!”我最后对儿殇抛下这一句话,转眼就没看到了他的身影。
终于,迫于村民的热情,我只得认命地自暴自弃起来,干脆顺了众人的心意,让大家把我抬回去吧,后来还觉得挺舒服,就很不要脸地在担架上闭目养神起来,被村民当作重伤患者也好、当成英雄也罢,总之是一路稳稳当当地被抬回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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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野味新蔬不赖、山家人手巧心实,本土粗糙的山货野味经过这山里人的双手和土锅,会发生很奇妙的变化,无论是所用的功夫都是些最普通的清炖、红烧、还是爆炒,无论最热衷的吃法仍那些传统的干晾、腌渍、还是生食,这专属于山里人的私房菜,都可以千变万化,菜里的寻常滋味可以比那外面的花花世界更加精彩非凡。
于是我吃饱了饭,倒头就睡死了过去。
第二天,我跟着那头天被我救起的孩子一起醒了过来——这些厚道淳朴的村民居然把我跟那孩子放在同一间客房里的两张对开摆放的牀上。
这照料倒是能方便着集中照料了,大夥儿还能方便来看我们,但村民可曾把我这个“姑娘”的心思考虑进去?跟一个小男孩同时躺在一间大房子里面,两张大牀相对排开,此刻同时转醒过来,正在大眼瞪小眼地干看着对方,万一人家失忆了把我当成他老娘怎么办?我后怕地把小孩跟在我身后叫“娘”的画面赶出脑子,带着河底透心凉的余寒打了个哆嗦。
这小孩儿生得虎头虎脑,若不是受了流亡饥寒之苦,又被洪水好生折腾了一番,否则原本的清秀面目也不会被如今的干黄憔悴侵蚀了大半。
他裹着被子从牀上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偏着圆圆的脑袋看着我,欲启动两片泛白的嘴唇,我咽了咽唾沫,生怕他就要开口叫娘。
“是你救了我吗?”声音嫩嫩,十分天真。
我轻吐出一口气——还好。自作多情,虚惊一场。
我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披着被子盘起腿来跟他面对面而坐,“你这个小家伙命可真大,我们可是刚从河伯家门口遛了好大一圈。”
他忽然垂下眼睑,忍着泪光道:“他们都死了吧,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都死了……”
本来像他这么小的孩子对“死”应该是没什么概念的,也许只有真正在死亡边缘走过一遭、跟阎罗王擦过肩的人才会深有体会的吧。
我急了,赶紧在脑子里翻找着一些可以哄小孩子的话,但脑袋里实在被洪水灌得太过混乱还没来得及恢复过来,只好叹了口气,道:“哭吧,难受就别忍着。”
眼见着他嘴巴眼睛都咧开到了极致,泪水也要决堤,正要放声大哭,这时却被人打开房门的动静给硬生生止住了。
来人正是儿殇,他手上端着两碗热汤,愣愣在站门口。
我和表情凝滞的小孩一齐偏过脑袋望向他,三个人的房间里,大家一言不发,气氛莫名诡异尴尬。
“那个,大家都先回去休息了,我过来看看你们。”儿殇的目光往我和小孩的身上扫了两眼,然后落在我身上,“你……欺负他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一脸被人欺负相模样的小孩,让他证明我的清白道:“你还想哭吗……”
小屁孩花了片刻去理解我话里的意思,呆了呆,然后放声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儿殇:“……”
我欲哭无泪。
儿殇走过来,把平端在手上的热汤放下,我闻见肉汤散发出极其诱人的香味,香味像一只手不断撩拨我舌头上比常人更加敏锐活跃的味蕾。
然而,我此刻却没有心情去喝它,看着儿殇那双眼里奇怪的笑意,我立刻用整条被子把我整个人罩了起来,还是觉得被窝里面舒服。
儿殇好像在那小男孩的牀边坐立下来,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三言两语就让那孩子乖乖安静了下来,我竖起耳朵,仔细去听被子外面的动静,
“你叫什么名字?”儿殇对那小孩温言问道。
孩子羞羞怯怯地答道:“小……小山奇。”
“嗯,小山奇,你醒的这么快,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想吃点喝点什么吗?”被子外面的儿殇声音沉沉。
那孩子迟疑了一会儿,道:“有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挑的。”
“哦?这么好养活?”话里有话的人颇有些玩味地对着这边包裹成了糉子的我笑道,总觉这是对我或者夭夭的挑衅。
“我的命是姐姐和你们捡回来的……”那孩子沉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点也不似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沉痛,“在我家乡,我们吃的都是泥巴和虫子……”
“好孩子。”儿殇道,我想象着儿殇摸着那孩子圆圆脑袋的样子,“咱们起来出去吃,这肉汤好喝却不管饱,闷在被子里太久也会憋出病来的,外面有张婶婶做的好菜,有什么椿根馄炖啊、罂乳鱼啊、还有一整只山煮羊呢!”
我立即掀了被子,顶着满头乱发,几乎要把口水流下来,却两眼放光,带着好像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贪婪心情道:“已经做好了吗?”
面前的两人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瞪眼愣愣地看着我。
我很不拘小节地道:“现在可以吃了吗?”
“姐姐,你也很饿了吧。”那孩子对我笑笑。
我露出一个自认为慈祥的笑容:“小山奇?”
小男孩生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虽然饥饿和流亡让他看起来还是憔悴落魄,但仍掩不住这孩童眼里的纯澈光彩,即便那样微弱,让人一见便心生爱怜。
“看你也顾不上梳头了,难怪这么珍视这支发簪。”儿殇将手递过我面前来,摊开,手心里安稳地躺着我的心泉美人。
这是嘲笑我懒得梳妆咯?我起抬头来,正好撞上他那张温润如玉的的笑颜,十分不以为然地接过心泉,把头发全部拢在一处,随随便便用心泉别了起来,心想着,是时候找个时间剃个光头了。
“小鱼儿姐姐泥人还有那小朋友,大家喊你们过去吃饭了!”夭夭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门口,猫步走得悄无声息。
房间众人各自整理好自己,一溜烟向着房外奔了出去。
河畔高地之上。
涨起足以漫到路面桥上的洪水已经退去了一半,村民们把那些从洪水之中捞起来的流民一一埋葬,小山奇整个小小的人跪在在那些简易的坟堆前,攥着小小的拳头,虽然难过,却没有流泪。
在天灾面前,人尤其显得脆弱渺小,与天斗的神话,只有在上古遥远的传说里显得流光溢彩,在人间眼前这场直面生死离别的灰暗风景里,它未免太过虚假朦胧,所以,人们只有在死者面前祭奠、哀悼,在老天爷面前受苦、屈服。
“孩子,今后就留在咱们这村子里头吧,我们大夥都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你,你要是愿意,就到我家里来,哥哥和姐姐都会疼你的,啊。”阿为叔把小山奇从地上扶起来,张家婶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这张家人心地善良,有意愿要把这孩子收作义子来养,却又顾及到这可怜的小人刚丧失亲人,立即将其收养恐对亡亲不敬,便试探着询问这孩子的意向,可是这年纪小小的孩子虽有坚强的韧性,但要让一个那样幼小的孩子为自己的将来拿个主意,还是有些为难他了。
“他们去了很快乐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不会捱饿、受冻,再也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这里往后就是你的家。”张家婶子慈爱地抚摸着怀中的孩子,眼里尽是温情和心疼。
小山奇轻轻从张家婶子怀里脱出来,用他小小的手抹干净了自己的眼泪,走到在场所有人的面前来,屈下自己小小孱弱的双膝,再一次跪了下来。
“谢谢叔叔婶婶。”小山奇圆圆的脑袋点在土上,诚诚地磕了几个头,以他所能认知的这种最深重的礼节,向众人表达自己的感恩。
“孩子……”张家婶子仍是掩不住心疼。
小山奇磕完头,抬起眼来看众人,原本纯澈的眼里多了几分与他这个年纪不大相称的沧桑,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在一瞬之间长大了不少,但这种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了太残酷了些,竟然需要用自己至亲挚爱的人的生命作为交换。
“我知道他们都死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
在场没人愿意相信这样的话竟然可以从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口中说出来,但此刻真真切切地听见,心头忽的一震。
我看着小山奇那样一个小小的人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坚毅的心智却在那样一场颠沛流离的灾难里被迫长大成人,把这个孩子强行拔高拔壮。
于是我向他走过去,蹲下身来,把手伸出来向他摊开,道:“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山奇眼里浮现出惊喜,抬起头来看我那一刹那,眼里的茫然和无助顿时全部消散,这是个仍旧把希冀灌满在内心里的孩子最真的流露。
他把小手放在我的手心里面,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