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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失足踩空八风八塔,慌乱之中惊呼着去抓一切眼能所见手能够着的所有可以攀附的东西,但我失足又失手,转眼之间就要从百丈之高的风塔坠落,我把闵兰、墨漓、松音等人的名字一一吼遍,奢求着他们能够来救我一救,但是毫无回应——不仅被我喊出名字的人没有回应,就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我像是被人关押封印在一间真空的房间里面,从此与外界的联系断绝开来。
但现实却并非如此,眼前的一切只是凝固静止,当然除了我之外。
我原本准备摔个粉身碎骨的担忧突然间化为乌有,因为我并未落塔,反而稳稳当当地凭空站立在高塔之外!
我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方才一切忽然停止的一幕,这是人为?还是造化?
对于目前的作为一条连三脚猫嗅了嗅都会马上走开的、不会飞的鱼仔的我而言,还是暂且停留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水平。
我在垫脚虚无一物的空中走了几个来回,没有敢说体验这种“新奇”的胆,觉得还是办正事要紧,便伸出手去,将那枚凝定在空中的炎炀玉抓回到手里来,然后又明知是做无用之功,却还是不放弃大喊着闵兰和墨漓他们的名字,企图将他们唤醒。
哪知我就这么将那炎炀玉一把抓回来,霎时苍穹炸开一片万里云光,万物又在骤然之间恢复如常,方才凝固不动的空间登时又活过来,茫渊妖域依旧重新陷入一片杀伐和战争之中。
然而,在我将炎炀玉重新握回到手里来的那一刻,整个人也被一股堪比万钧雷霆的巨大力量震荡出去,瞬间飞出去老远——这个远,可不是一尺两尺、一丈两丈之远,而是一段可以和“十万八千里”称兄道弟的距离,我依稀记得我最后重重砸在了地上,然后意识君又没跟我打过一身招呼,直接堕入虚空,就跟我告了别。
上天安排巧妙,总是用它独具匠心的方式来实现我做一条“飞鱼”的愿望……
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然不知身处何方。
毕竟从八风八塔被震飞出去,我是直接越过了十万封山,躺枪于此。
但从我躺枪的此地向茫渊远远望过去,也能看见妖域上空破裂大开的结界,那些自八风八塔之内被解封而窜逃出来的妖邪魔物不再是张牙舞爪地漫天飞舞,如今只看见一些星星零零的几羣几只,还兀自盘旋徘徊在那方裂开的结界之口,墨色的云烟俱已消散,午后的阳光从那远方的结界裂口泼洒进来,给人一种比雨后天晴更加宁静祥和感觉。
我面朝黄土背朝天,趴在一摊温暖微湿的沙壤里,将脸埋下土地,蹭了蹭那堆粗糙的沙土,由衷地笑着,——好了,羽民已经顺利且安全地离开了茫渊。
蟾魄找不找得到已经暂时不在我怀里挂念了,我只希望那几位羽民朋友安然无恙便好。
我从沙壤里恋恋不舍地爬起来,揉揉酸而僵的四肢,抖落干净身上的泥沙,抹去脸上的狼狈。
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可当我从与黑土地“亲密接触”转换为两脚踏在土地上的状态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趴在地上的感觉更好一些,因为我发现一个不太乐观的情形——我被沼泽包围了。
是个运气。我苦笑着想。
从十万八千里飞荡过来,偏偏落在沼泽之中的凸地上,而没有陷落在沼泽之中,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我把炎炀玉反覆摩擦干净,揣好放在怀里,除了这个宝贝,我身上可就再也没有别的值钱东西了,一把宝刀换一块玉,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有些亏了。
没有宝刀在手,我如何过得了这浓墨似的沼泽?而且此地看起来还有些邪气!
“邪气”这个念头刚刚从我脑子里冒出来,下一刻,我便真的看到有怨灵幽幽徘徊飘到我身边来了,然后,那妖邪也从沼泽之中冒出头应景来了。
原本平静的沼泽像是突然沸腾起来,地底之下似有烈火在将这方圆池水烧煮,黏腻稠密的沼泽滚起一个又一个的大水泡,然后“噗噗”、“砰砰”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在沼泽表面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的泥浆之花。
若是换做平时,我一定会嫌脏地跳起脚来躲避那四溅的黑浊泥花,但如今的风尘狼狈已将我那脆弱的爱美之心打败,于是我把注意力全部转向如何脱身的问题:没有星霜刀,我如何飞越这片沼泽地。
我原地静待时机,眼看着那黑浆泥花东施效颦学着牡丹那般争奇斗艳地开放,我心情就会变得不大好,直到它们终于玩累了,我也看烦了,重头戏才在这之前一系列的长串铺垫下登了场。
沼泽之中忽然浮起一具又一具半人半鸟的黑色骷髅,它们的动作极其机械,像被人牵线的木偶,头骨咔咔喳喳地扭动作响,残断的双翼还带着气味和形态一样令人不敢再思茶饭的淤泥,看样子是要从栖身的黑泥潭里出来透透气散散心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若我猜的没错,恐怕此地就是五百年前三十万羽民军葬身的地方!
怨灵执念向来深重,且不说我在八风八塔已经亲眼看到司幽是如何领教过的,更不用说眼下这当年惨死的三十万羽民军了。
作为方圆十里之内的活物,不吞噬我吞噬谁?
本着先下“脚”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冲动,我吼一声“冒犯了!”,然后一脚一个将那些所有冒出脑袋的黑色骷髅当了垫脚石,一步一耍子地跳了开去。
有些个黑骷髅可能是真的觉得我的做法太冒犯了,于是伸出它们的鬼爪扣住我的脚踝,就想要把我整个的拖下沼泽里去跟它们做个伴儿。
我哪里肯干——要是鱼鳞甲那么容易划破,南歌也不会把它种到我身上了,否则我又哪里敢不带这样一身装备就来茫渊妖域混?当时我就一脚蹬住它们的天灵盖,把这些黑骷髅重新踩下烂泥老巢。
步步惊险!还好教我“打不过就要逃跑”的陵儿师父技艺高超,又曾经在无数次实战经验里磨练出了我一身虽不足以出师但尚可保命开溜神通。
最后虽被鬼沼尽头一具不大甘心的黑骷髅勾手一绊,把我狠狠磕在了鬼沼之外的草地之上,我也觉得是福大命大了。
我摸摸怀中的炎炀玉,感激它护佑我平安,同时不忘向那鬼沼无数的忠义之魂深深鞠下一躬,道了声“得罪”,然后转身拔腿飞奔就走……
不过人生总是处处充满惊喜,老天爷总喜欢跟我开玩笑,并且乐此不疲。
我估摸着自己大概奔出了有三四里路吧,画风倏然一转,就见一羣山洪之流似的东西从我身边掠过,把我吓得赶紧停下了脚步。
我才定睛一看,便见虎、豹、熊、罴外加了犀牛、巨象等各类妖兽跟那龙卷风似的狂扫而过,下一刻,我就整个人被砸烂在了脚下的稀泥里。
这里是……青原?
眼看着身后那些看似陷入癫狂状态的妖兽又要袭来,我赶紧连滚带爬全身裹挟着泥浆往一旁的青草地里藏。
那羣奔雷一般的妖兽几乎要把大地踏裂震穿,我耳中轰鸣了许久许久,几乎被那同样惨遭蹂躏的大地震地肺腑俱裂,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妖兽大军跟浩浩荡荡的崩山洪流一样离开,留下它们轰轰烈烈的足迹——那面目全非的大地,我才终于得以喘息。
我随手抓过来一把青草,将脸上的污泥抹去,正准备站起身来,抖一抖已被烂泥浆污染浸透了的冰绡衣袍,可是我却发现,手里那把方才被我随便扯过来的青草,此时却丢不掉了?
我诧异,试图再将它丢出去,本来这种破事我是懒得分心思去注意,但是这草东西如果铁了心要跟我作对的话,那可就是一种无视天理了的行径了。
我从拉拉扯扯到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瞬间骇然!
一只身形加起来足有五头成年公象庞大的妖兽从青草地上缓缓站起来,对我怒瞪着一对血红色的双眼,紧紧拧着鼻子,皱起层层浪涛一般的鼻纹,看上去十分生气,它那跟蹴鞠球一样的鼻孔不断喷张骤缩,热气有节奏地喷吐而出,像是威胁警告。而叼在兽口里面的那一大把青草,一办被它衔在嘴中,一半被我抢在手里!
我赶紧撒了手,又远远地蹦躂了出去,离得越远越好。
眼前这只妖兽还属于妖兽羣之中个头较小的,但我就算把头抬上天也看不全这么一整只的表征。
这只尚未成年的妖兽似犀牛又非犀牛:光有一只小头才露尖尖角的白牙小钩钩,估计还不能那来应对敌人;似象非象:它的耳朵更像是从别的虎豹身上生搬硬套安装上去的,圆圆短短,不如大象的蒲扇耳那般 厚实丰满。
看它发怒将要食人的模样,现在立刻跑也来不及了,于是我也不管它吃不吃这一套,连忙给这位张口就能要了我小命的爷鞠躬作揖,拱手道歉:“您好,不知阁下在贵地进食歇息,多有叨扰!万望恕罪!”
妖兽果然不吃我这一套,只见它在我面前将那把带了些泥浆的青草狠狠嚼碎了咽下肚腹中去,似在告诉我说:“你的下场将会跟这草一样!”
我连忙又往后跳开几步。
等到那妖兽把草给吃完,还伸出长舌将嘴唇周围一舔,砸吧砸吧着回味,可能觉得面前的人比草更好吃些,它原地抬踏四蹄,兴奋躁动不安,眦开一排方形锯齿,口中发出阵阵低低的嘶鸣。
我正防备着这畜生随时对我发动的攻击,可是那妖兽却迟迟没有攻击上来。
又出乎我的意料。
那妖兽跳腿跳了有些功夫,竟然也向后跳开了一步、两步、三步,像是有意模仿我的动作。
接着,它双眼离得血红色渐渐淡去,最后变成一对充满灵气的明亮大眼,眨着眼睛,像青原上的草一样密集而顺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俯下身低下头来打量着我,眼神里中充满疑惑和新奇,然后咧开大嘴冲我没心没肺地一“笑”,平地里抬起前蹄,合抱于身前,学着我方才拱手作揖的模样,十分笨拙而傻气地朝我鞠了几躬,让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