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故人
舞雩带着我与墨漓这两个伪使奴离开充满杀机的火离大殿,径直走向绝音宫的顶层——舞雩所居的解酲阁。
解酲阁被安置在绝音宫之顶,素来都是妖后所居的楼阁,而今司幽尊主夜阑却将其分配给舞雩,只怕是除了夜阑对舞雩有八九分的真心之外,还有那雷纨想要借顶阁的视野优势便于监视这个少女的一层心思在里面。
一路上相随的只有我和墨漓二人,不见其余使奴,就连那些乐女都不知了去向。一入解酲阁,满屋幽香,那香非龙涎、檀香之类,其味如幽兰花,清新芬雅,一如身居幽兰深谷,这解酲阁便像幽兰谷的精华一角,解酲解酲,单靠这幽兰之香,就能教那宿醉的酒鬼立时头脑清醒起来。
绛纱帘幕重重,珠翠挂帘叠叠,金丝楠木雕制的梳妆台上摆满各类胭脂、白脂玉梳、金玉宝钏、画眉颜料等一类齐全的女子梳妆之用;其旁摆放着一盆春兰,显然经过主人精心打理照料,长势极好,花香馥郁;阁楼之内有光镜铺地,其地也摆放遍地幽兰,只能容得一人通行。
火离殿就在这解酲阁的下面一层,等到舞雩将房间的门窗紧紧关闭,我才真正感受到全身骨头散架的痛苦,伪装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尤其身处于绝音宫这样的险绝之地,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到哪里都不能真正如释重负,就比如说眼前这个有着和闵兰极其相似容貌的少女,谁又知道她真正的目的?
“闵兰……”后脚刚刚踏进解酲阁,我就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疑惑。
“姐姐。”那少女听见我叫她的名字,回过头来看向我,喃喃道。
我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姐姐?谁是你姐姐?有这么占人便宜的嘛,但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意识到,是我自作多情了些。
“你认识我姐姐?”
我:“……”
“闵兰她很好。”被暂时忽视一旁的墨漓开了金口。
“大殿下。”舞雩怔怔望着墨漓,彷佛是找到了莫大的依靠。“我这不是在梦里吧,您真的回来了!”方才看他的犹疑和不确定瞬间消失,转为喜极而泣,即刻跪下行了君臣之礼,只是她的双翼残缺,双翼虚空无形之影在整个房间之内一闪即逝。
墨漓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问她:“舞雩,你还好吗?”虽然他声音还是冷而沉,但语气间已经是极其温柔。
哪怕是面对司幽妖族之刃的七巫三士,她只用一抹温柔笑和天人舞就化解,哪怕是面对弹指间便能令绝音宫灰飞烟灭的大将军雷纨,她也依然从容不迫地回答:当然要。只是墨漓一句简单问候,便令常年身处孤独险境的舞雩心墙立时决堤。
“当年一战,三十万羽民忠魂尽数丧葬青原,无夜城陷、八风塔倒,羽民国亡,当年还道是与殿下永诀,舞雩本决意以身殉葬,也曾奢求黄泉路上为伴,轮回道中相遇,没想到上苍见怜,今生还能再见到殿下!”只见少女扑到墨漓怀里,再也不愿放开眼前人。
羽民女妖精果然都是真性情的豪杰呀!
我识趣地捡了个雅座靠边凉快,看着眼前的久别重逢,这一个是凄凄切切真情流露,那一个是不动声色安如泰山。
随后,听舞雩慢慢说起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当年大战过后,舞雩跟姐姐、族人们失散,幽兰谷也即将被毁于一旦,我被埋在碎石瓦砾之中,以为可以和幽兰谷一同死去,却没想到还是被司幽发现了,他们想把我做成使奴,但司幽尊主夜阑却不顾族人反对,把我带到绝音宫,可是国仇家恨又岂是糖衣炮弹和百般予取予求所能消解的?我一介弱女子没有本事同司幽硬抗,于是将计就计,留在绝音宫,搅一搅这个原本就内斗不休的绝音宫,我做了绝音宫的舞姬,想办法博取夜阑的欢宠,日夜惨淡经营,利用那些并未被司幽完全控制的羽民使奴在茫渊各处隐秘探报消息,又在夜阑面前极力争取将幽兰谷保留下来,表面上是使奴的栖居之地和管辖之所,实则为藏身于十万封山的羽民暗哨,殿下如今果然归来,这是天意!”
我不禁暗暗佩服,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女在这些对于妖精而言并不算长的五百年时间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酸苦楚,一路忍辱负重地在这杀机暗藏的绝音宫里步步为营,才终于等来羽民妖族所有人的希望——墨漓。其中艰难险阻、为难无奈之处何其多?她所承担的,绝不亚于那些在战场之上流血流汗的男儿,甚至比起她姐姐闵兰,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墨漓重重叹息,把那暗林荆棘棺柩地被我解封、无夜城醉生梦死走一遭、幽兰谷与闵兰松音相会、以及蟾魄和妖域之战的利害关系对舞雩简略讲述了一遍,又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坐在舞雩的香牀上,给墨漓使了几个眼色,动嘴不发声地向他示意:“蟾魄,抓紧时间。”
墨漓总算想起了要干正事,轻轻将舞雩从怀中推开,道:“茫渊终归会回到羽民手里,放心,我一定会带领全族重返茫渊。”
舞雩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墨漓,眼神无限幽怜、无限动人,轻声道:“舞雩一定会看到那一天。”
墨漓别开视线道:“如今松音去了十万封山,诏令集合暗布的二百羽民军士,茫渊之外,还有闵兰及七百羽民军士留做退路,现在,我要去茫渊之底寻找蟾魄,不管是否能找到,也不管绝音宫外发生什么事,你都要顾好自己的安危,这命令,你须得听。”
舞雩犹豫道:“舞雩谨遵,但茫渊极地凶多吉少,舞雩担心……”
我这时忍不住插话了:“放心吧,有我在,别太担心,啊。”
少女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转过一张娇俏的脸蛋,道:“你……”
“我叫飞鱼,你们殿下尽管交给我来保护吧,照顾好你自己就可以啦。”我说。
她认真地看了我许久,终于点点头。
少女的心情渐渐雨过天晴,我接着道:“你这个房间,经过我慧眼一观,发现了个大问题啊。”
她好奇问道:“什么问题?”
我四仰八叉地摊在她的香牀上,双目无神地望着上方,说道:“正对你大牀的这个天窗开得这么大,怕不怕漏雨呢?”
舞雩终于破涕为笑,解释道:“这个天窗可是是绝音宫的天风口,雨落不进来的,小姐姐。”
我道:“你姐姐不是闵兰吗?叫我姐姐,这大小怎么排呢?”
舞雩:“……”
望着那月光透进来的天风口,我正色道:“既然雨落不进来,人能不能出去呢?”
墨漓忽然双眸泛光,瞬间就领悟了我的意思。
解酲阁作为绝音宫最顶层的楼阁,要想被司幽任何人监视实在是太容易也太明显了,虽然这房间象征性地开了那么可怜巴巴的一两扇窗,但是根本没有太多的实际作用,唯有那方绝音宫顶端的天风口还有点意思。
舞雩道:“相传那是初代羽民妖皇为其妖后所凿的天窗,那妖后是个双翼双腿俱残的女子,为了能让她夜里观赏到茫渊的星夜、听见自己在火离殿的呼唤,妖皇便在这解酲阁之上开了这样一个天风口。”
“所谓‘天风口’其实是一个结界。”从小在绝音宫中长大的墨漓道,“只要从解酲阁通过天风口,就不会被司幽发现。”
“那事不宜迟。”我道。
墨漓点头。
然后二人便要踩上舞雩的牀,跳出天风口。
“殿下!”舞雩喊。
“等等。”我叫道。
然后我将牀上的被褥香枕掀开在一边。
但舞雩并没有领悟我的好心,“你们要小心。”她道。
墨漓朝她坚定地望一眼,示意无须担忧,随即纵身跃出了天风口。
我一声“等等我”还没来得及冲出口,早已不见了墨漓的身影,只好尴尬地冲舞雩笑笑,随即紧跟其后。
身体似乎被一股吸力抽走,我蹿出天风口,始料未及的是,天风口之外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虚空,我暗叫不妙,然后身体失力直坠而下。
忽然间,有一股力量将我下坠的身体稳稳承接住,然后我就被人紧紧裹挟在一个臂弯里,我睁开眼睛,看见墨漓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和他在空中已然展开的羽翼,他那对黑色双翼在空中轻轻扇动,带着他自己和我平平缓缓地悬浮在空中,他低头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后移开,说了三个字:“没事吧。”
我故作无畏:“没事没事,你随意飞吧。”
然后墨漓果然飞得任性随意,事前居然也没提醒我做好准备,只是将双翼收合了一大半,然后调转方向,凌空借风俯冲直下,径直冲向茫渊之底,速度惊人,强风把我脸颊耳朵拉扯变形,吹得生疼;我把头钻进墨漓的袖口,然后在心里默念了一百个数,感觉下落的速度有所减缓,我把脑袋探出,强行睁开眼睛,见到了茫渊大石围之内的奇异景象,心中惊叹这处天险的绝妙:
这大石围之内的岩壁亦是黑曜晶石,因此在黑夜之中看不清岩壁,但有白练飞瀑似从九天而落,紧贴岩壁垂挂而落,耳听得四面八方的水声,我估计这样的瀑布大概有五条,想来茫渊之地必有水下洞穴。
岩壁之上有雕凿整齐的圈圈层层,每一圈每一层都有石栈石阶相连相通,近观发现其实那些都是内嵌于岩壁的洞穴,其内灯火通明,居住着各类妖怪;我和墨漓身处其中,就像被无数只泛着红光的手环包围,如同被围困在佛法之阵中的妖精。
墨漓飞落的速度也越来越缓慢,我们越来越接近茫渊之底,我默念了四五百个数之后,墨漓才终于收了双翼,沉声说:“到了。”